再回新月馆,夜已三更。关了门,却见一团白影端坐桌前,阒寥如幽灵。房里无灯无烛,风帘静谧,柳眉妩强忍腿软定睛去看,蓦然对上一双幽幽的眼。
“二姐姐!”柳眉妩惊呼出声,抚着心口缓了缓气,“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娇娇儿,你过来,我要审你。”柳半枝慢悠悠点亮了灯。烛火摇曳,她的面容渐渐清晰,语气却极为平静。
柳眉妩依言过去,挨着柳半枝坐下,一面挽着她的手,一面拖长了声问:“二姐姐,什么事呀?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呀?”
柳半枝睨她一眼,却不买账,“原来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应该睡觉。那娇娇儿,半夜三更你不在新月馆睡觉,又是去了哪里呢?”
“去见宝儿了。”柳眉妩吐了吐舌头,如实相告,“二姐姐你不知道,宝儿可惨了,被宗伯父按着狠狠打了一顿,躺在榻上伤得可重了!”
“既是见宝儿,什么时候不能见,非得夤夜幽会吗?”
“白天没时间嘛,今天要见大哥哥,明天又要见外祖母。等到了大兴善寺,免不得又要留下小住几日,再回来,少说也要重阳了。”
“又说歪理,就会胡闹。十三也真是,净随你胡闹。”柳半枝皱起眉头,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将人推远了些,“还当自己是以前的身子骨呢,如今三步一喘十步一歇,可不是说着玩的。”
“没关系的二姐姐,我有彩虹糖,不用担心我。”柳眉妩继续晃着她手臂,将无赖进行到底,想到一事,又问道,“对了二姐姐,昨日马车上,三姐姐说的寒食散是什么?”
柳半枝的神色微微一凝,半晌才回道:“前朝遗癖,不知为何,近几月又风行长安。因服药时浑身发热,飘飘欲仙,要喝冷酒吃冷食,所以唤作寒食散。传闻,服之可百病不侵、神明开朗、问道长生。娇娇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宝儿说,宗伯父也有寒食散。”
柳半枝却并不惊讶,“普天之下,盛莫盛于长安;长安城中,世族最讲时兴。寒食散既是风尚,他们自然争相竞购,唯恐慢人一步、落于人后。据说,小小一瓶寒食散,不过三十颗,银子已经买不到了,只能用金子预订。更有甚者,有价无市,千金难求……不过,宗侯爷有,却不足为奇。”
柳眉妩似懂非懂。
“好了,娇娇儿,早些睡吧。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大兴善寺,免得你无聊,也刚好给外祖母送几本经书过去。”
柳眉妩自然没意见,抱着柳半枝哼哼唧唧又撒了半天娇,直撒得呵欠连天,眼睛里全是泪光。柳半枝又好气又好笑,连声催她上榻歇息,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吹灭烛火,轻轻带上门离去。
翌日,用过早膳,府中备好车马,姐妹两人出发去大兴善寺。重阳将至,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处处可见卖花的商贩,千盎百盂地摊在街市两旁,争奇斗艳,让人移不开视线。
柳眉妩也没想移开视线。于是挑帘看了半晌,出声叫住十三,停车下去买了一盆叠罗黄,又买了一盆十样锦。
再上车,马车辘辘而行,很快抵达大兴善寺。早有小沙弥候在山门,双手合十行礼,指引她们往禅房去。寺内香火缭绕,梵音缥缈,曲径通幽处,柳眉妩如愿见到了外祖母。
印象中,外祖母是个和蔼硬朗的老太太,可如今站在面前的何母,身姿虽挺拔,衣着虽爽利,眉宇间却难掩疲态老气。柳眉妩鼻头一酸,哽咽道:“外祖母,我是娇娇儿,我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已被何母一把搂入怀里,“心肝儿宝贝肉”地叫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场之人无不神色动容,柳半枝别过头去,亦是掩面抹泪。
好不容易劝住,秋水嬷嬷让丫鬟端来重阳糕和菊花酒。柳眉妩想起自己买的菊花,忙让十三取来,“外祖母,路过延寿客,顺便买了两盆菊,你肯定喜欢。”
“还是你们贴心。”秋水嬷嬷笑道,“老夫人最爱延寿客的菊了。可以食无肉,不可食无菊,一天不吃就浑身没劲呢。”
柳半枝道:“屈子有诗,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花好看,更好吃,外祖母爱吃便多吃些,不仅可以轻身利血气,还可以明目延龄,对身子也大有好处。”
何母接过盆供观赏,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枝条婀娜,自有云掩风斜之态,喟然道:“菊有大中小,而以中为宗;色有红黄白,而以黄为正。延寿客的菊,最是正宗,最是端方,我自然最是喜欢。那些人只知道白日里坐卧把玩,兼之饮食,哪里知道赏菊最妙在晚上,更妙在花影呢。
“到了晚上,取来素屏围成六面,人坐其中,点灯去照。只见人在菊中,菊和人又都在影中,黑白分明,神韵自得。便是三三再如何妙笔丹青,怕是也画不出一二分的生动。”
“那是自然。疏影横斜,天然去雕饰,三姐姐见了,肯定也要甘拜下风。”
“只是可惜,人生长恨水长东。到底是老了,上次夜赏菊影,竟然人比花还瘦了。”何母叹气,转头拿过重阳糕,分别搭在柳眉妩和柳半枝的额上,口中祝道,“愿我孙儿,百事俱高,万事如意,青春不负。”
两人欣然谢过,左右偎在何母身边,祖孙三人且说且笑,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儿闲话消食。何母犯困,柳眉妩伺候她躺下,眼见鼻息渐稳,随手把羽扇递给秋水嬷嬷,转头却不见柳半枝。
问过十三,出去寻人,转了半晌,终于在假山乱石后看见柳半枝。走近看,却是在抹眼泪。
“二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见她过来,柳半枝连忙擦泪,一双眼却肿得通红。
“不对!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可是外祖母……”
柳半枝握住她的嘴,“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柳眉妩依言呸了几声,却不罢休,缠着柳半枝要听所以然。柳半枝推脱不得,只好说道:“不过是触景生情,想到两句诗,心里难受罢了。还没想好后两句,你要听,说给你听就是了。
“同来何事不同游。此是千秋第一秋。”
慢声吟完,柳眉妩的视线早已看直了。柳半枝转头去看,便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老人站在石阶上,躬身佝偻,目光也定定望着她们。似乎是注意到她们的视线,老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长。
似僧有发,似俗无尘,柳半枝一眼便知他不是寻常人。却见柳眉妩嘴唇颤了几颤,似疑惑,似惊讶,“是他!”
“娇娇儿,你认识吗?”
柳眉妩笃定道:“二姐姐,他就是神算子。”
柳半枝也吃了一惊,又很快反应过来,趋步上前,虚心请问:“大师,你在西市曾断言小妹命中有劫,我们回去后百思难解,不知可否指点迷津?”
“是非是,非是非,道可道,非常道。”神算子摇头,抬手指向栏中的一株菊。那花亭亭而立,含苞待放,可一细看,花影却大有玄机——一影零落凋敝,一影正当盛放,还有一影尚在苞中,静待花开。
“一株三影,正如一体三相。谢者非命尽,开者非全貌,潜者或许才是本真。而花弄影,影弄花,孰花孰影,又孰假孰真?”
“什么?”饶是柳半枝心如琉璃,乍一听依旧听不懂神算子的机锋,神色愕然。
神算子还是笑,看久了,那笑又好似在哭。不等柳半枝再问,他摆摆手,飘然而去,好像从没出现过。柳眉妩心中激荡,怔怔望着那株菊花,怅然若失。忽听一声鸡鸣,天地回响,隐隐闻到一阵清幽香气。
她吸了吸鼻子,闻出正是安息香。恍然又想起那夜灵犀院中,她让小茶把沉水香撤下时,小茶脱口而出的一句“要换回安息香吗”。
彼时初初重生,不经世事,便没多想。如今细想,叶灵儿十岁时失足落水,高烧不退,再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把安息香换成了沉水香。正如她把沉水香换成了鹅梨帐中香。
可是,换成鹅梨帐中香的她不是叶灵儿,那换成沉水香的叶灵儿,是否也不是叶灵儿呢?
念头起得突然,无缘无故,似是而非,却炸如惊雷。她浑身发抖,呼吸艰难,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记忆零碎又连绵,如朝露,如青烟,模糊不清,捉摸不定。
“娇娇儿,你怎么了?”柳半枝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
柳眉妩勉强站定,却呆愣愣的,“二姐姐,我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很重要很重要,可是我忘了她是谁。”
“没关系,很重要的人是不会忘记的,娇娇儿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而已,过段时间就会想起来了。”柳半枝语气轻柔,摸着她的头发,神色关切。
“真的吗?”柳眉妩抬头看她,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自然是真的,二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柳半枝给她擦了泪,搂着她心疼道,“娇娇儿,忘便忘了,莫要强求,该记得的时候自然又会记起来了。”
“要是一直记不起来呢?”
“那便是不重要的人,更不用放在心上了。”
柳眉妩兀自沉思,忽然破涕为笑。
“娇娇儿,你笑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到,二姐姐讲究工整对句,精雕细琢,我却随意。方才的七言,二姐姐想不到后两句,我倒是有两句俗话。”
柳半枝也笑起来,“娇娇儿,说来听听。”
柳眉妩清了清嗓,朗声吟道:“却笑天机窥不破,天鸡更在山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