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两次是什么样的体验?
柳眉妩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近似昨日。娘亲姐姐在身边,宫人仆从在祝贺,所有的一切,都是欢快喜庆的模样。还是松公公见她出神,笑着唤道:“四公主,领旨吧。”
柳眉妩回过神来,恭敬地跪伏在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灵丘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松公公将圣旨放到柳眉妩手中,弯腰虚扶,口中犹贺道:“恭喜四公主,贺喜四公主,日后必定福泽绵长。陛下特意吩咐了,灵丘公主府的选址就在安兴坊,方便四公主时常回来探望夫人。待婚事定下,不日便可动工修建。”
柳眉妩笑着应下,转头看向何云深,何云深又看向如意姑姑。如意姑姑当即会意,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绣囊塞入松公公袖中,口中笑道:“松公公辛苦了。”
“谢过夫人,谢过四公主。”松公公也不忸怩,坦然受了,又向何云深行礼道,“恭喜夫人,晋阳侯府又添一位金枝玉叶。”
何云深早已敛去最初的惊讶,恢复了一贯的雍容气度,微微颔首道:“陛下厚爱,臣妇与小女感激不尽。”
礼尚往来,两人寒暄一阵,松公公笑着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才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厅中众人犹喜气洋洋,扬声祝贺。
何云深也笑着道:“如意,吩咐下去,府中上下,皆有赏赐,共贺娇娇儿获封公主之喜。”
“是,夫人。”
如意姑姑应下,将一众人等悉数带走。竹悠然看出母女几人有话要说,识趣地跟着如意姑姑一起出去。
待厅中只剩自家人,饶是柳眉妩再粗枝大叶,这会儿也觉察出了气氛的微妙,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娘亲?可是有何不妥?”
何云深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娇娇儿,今日你进宫,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就和大哥哥随便聊了聊,关于大姐姐的事情。”柳眉妩更加奇怪了,“娘亲,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说你的封号吗?”柳半枝插话,“娇娇儿,你有没有想过,分明娘亲已对外说明,晋阳侯府认你为义女,大哥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昭告天下,封你为灵丘公主?”
“大哥哥最宠娇娇儿了,二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别说一个灵丘公主的封号,便是天上的星子和月,娇娇儿要,大哥哥只怕也要派人摘了下来给她呢。”柳色新不以为意道。
“大哥哥待我好。”柳眉妩点头同意,又猜测道,“我想,或许是因为,即便长安都知道,娘亲喜爱我,晋阳侯府认我作义女,可如四公主到底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称号,而灵丘四公主才是实实在在的封号。”
柳半枝却摇头道:“异姓封公主本就不是常事。我们是因着姨母的关系,从郡主晋到公主,朝中尚有异议;又因着外祖和爹爹的关系,才慢慢被广而接受。如今叶相才回长安,根系未固,自身都难保,如何还能荫庇你?
“你被晋阳侯府认作义女,尊称一声如四公主,旁人或许要敬你三分。可无端封为公主,赐封号,享食禄,还要敕造公主府……娇娇儿,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此无功而受禄,试问朝中几人能服?”
柳眉妩愕然。
柳色新也正了神色,担忧地看了眼柳眉妩,迟疑道:“还有这层深意?”
柳眉妩吞吐道:“定是二姐姐多想。”
“娇娇儿,你是个聪慧的,怎么听不懂我的意思呢?大哥哥是我们的兄长,也是天下的君王……”
“我不是听不懂。”柳眉妩忽然打断她,抿抿唇,神色肃然,“二姐姐,我听得懂,只是不想往你说的方向想。大哥哥于我而言,是君王,更是兄长,我不愿意如此坏心思地揣测他,就像我不愿意如此坏心思地揣测你们和娘亲一样。我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如果一家人都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何清如摸摸她脑袋,语气欣慰,“我就说娇娇儿平日里最是机灵,今日怎么会听不懂话,原来是个大智若愚的。”
柳半枝看她半晌,叹气道:“也罢,既然你心如明镜,我也就不多说了。说多了,倒显得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会的,我不会这样想。”柳眉妩用脑袋顶了顶柳半枝,神色亲昵,“我知道二姐姐是关心我。”
“娇娇儿,你不要怪我们多想。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何云深轻轻拍着柳眉妩的手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过,你说得对,娘亲尊重你的决定。
“说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福,各人自有个人路,你们的路到底要由你们自己去走。但是不要怕,娘亲一直在,不是在前面等着你们,就是在后面看着你们。所以,不要怕,放心大胆地走下去。
“陛下赐你名花,你便簪着;赏你利剑,你便握着。我晋阳侯府的女儿,担得起花团锦簇,也担得起剑影刀光。只是切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的这份苦心与信任,莫要辜负了。
“还有,明日抽个时间,去大兴善寺看看你外祖母。她老人家自知道你活着,整日吃斋念佛,为你积功德呢。”
柳眉妩自是一一应下。
*
说话结束,姐妹几人各自回房,梳洗入梦。柳眉妩看过竹悠然,回到新月馆,梳洗完却换上轻装便行的衣裳,正把望舒绕在腕间,房门忽然被人轻叩三声,低低唤道:“四公主。”
打开门,正是十三。一身黑色劲装,隐在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
“十三,你们集训结束了?”
“是。”
柳眉妩后知后觉,其实还是能分清十三和夜色的。因为,暗夜无声无息,而他在热腾腾地冒热气。
她随手递出帕子,“可打听到什么了?”
“宗世子回府后,被宗侯爷按着打了一顿,伤得不轻,连蛐蛐儿也一起关在祠堂里。”
“猜到了。蛐蛐儿若是能出来,早寻我报信来了。”柳眉妩皱眉说完,转身飞快从宝箱里翻出金疮药,又道,“十三,带我去吧。”
十三应好,一臂揽着柳眉妩的腰,起落几个回合,转眼就越过高墙长道,到了乐善侯府的祠堂房顶。他看准时机,扬手丢了块瓦片,引开守卫,又迅速绕后将人敲晕,拿了钥匙,跃身跳回房顶,这才带着柳眉妩安稳落地。
“吱呀——”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昏黄的烛火映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显得格外肃穆。宝儿趴在矮榻上,疼得呲牙咧嘴,时不时皱眉“嗳哟”一声,手上却没停,聚精会神,不知在写什么。门开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蛐蛐儿趴在榻脚下,闻声抬头,连声叫他:“世子,来了来了。”
宝儿这才抬眼,看清来人,当即就要挣扎着起身,却不注意牵动伤处,痛得跌回榻上,倒吸一口凉气。柳眉妩急步上前,见他盖着素白薄被,下身处隐隐透出血色,又惊又吓,“宝儿!怎么这么严重!”
说着,掀开薄被,只见宝儿底下穿着一条绿纱亵裤,皆是血渍。褪了亵裤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肿或破,竟无一处完好之肤,严重的甚至起了四指阔一指高的僵痕。
柳眉妩当即叫道:“是哪个刁奴下的手!这么不知轻重!好在没伤到筋骨,要是真打成残疾,怎么得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金疮药,递给十三,沉声吩咐道:“十三,拿酒把药研开,再找块干净帕子来。”
“是。”
转头对上宝儿亮晶晶的眼,又软声安慰起来,“这金疮药可好了,是大哥哥赏的。待会儿让十三帮你厚厚敷上,把淤血的热毒散开,再好好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宝儿听了,乐呵呵道谢,却不想乐极生悲,动作太大牵扯伤处,只好呲牙咧嘴地招呼她:“娇娇儿,别久站着了,坐到榻上来吧。”
柳眉妩依言坐下,“宝儿,宗伯父为什么要打你?”
“娇娇儿我正要跟你讲,你不知道,我爹可狠心可记仇了!我不小心把他的寒食散摔了,他气得像个炮仗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摔了他的命根子呢!”
柳眉妩看着一上一下趴倒呻吟的主仆两人,语气犹豫,“寒食散再重要,哪有你重要?宝儿,你别瞒我,宗伯父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打的你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宝儿红着眼,吃痛不迭,如愿换来柳眉妩轻声细语的安慰。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柳眉妩目光又停在宝儿面前的纸笔上,奇怪道:“宝儿,你在抄什么?”
宝儿的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下意识想拦住她视线,口中结巴道:“没,没什么,就是我之前留给他们的书信。”
柳眉妩一想便了然,“所以,你当初跟着二哥哥去蜀郡,是瞒着宗伯父他们,离家出走的啊。”
“差不多吧。”宝儿含糊其辞。
“儿去也,莫牵连。爹娘日逍遥,我独向黄泉——”可等柳眉妩看清纸上的字,又好气又好笑,“宝儿,谁教你这么写离家出走的书信,这分明就是诀别于世的遗书!”
蛐蛐儿心直口快,“可不是!当初世子留下遗书人就不见了,老爷和夫人在府里急得半死,就等他回来好捆了打呢。”
柳眉妩哼笑出声。
宝儿神色赧然,口中却嚷嚷道:“娇娇儿!你不准笑!等我抄完这劳什子一百遍,我爹就会放我出去了!”
柳眉妩恍惚忆起往事。彼时成都重逢,宝儿眉目萎靡,神色恹恹,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像一条经霜打蔫的狗尾巴草。顿时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又是心软,揉着他的头发笑道:“你呀你,现在知道这些是劳什子了,活该!”
“娇娇儿,你笑什么?”
“我笑你,从小到大,果真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哼,你就笑吧!反正我爹不疼娘不爱,现在就连娇娇儿也笑话我了!”
柳眉妩便笑得更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