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半扶半抱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许忘邪,四人冲向那狭窄的石阶,脚步凌乱。
刚一脚踏出石门,回到空旷的祠堂,余长雎竟觉得双腿一软,连带着依靠着他的许忘邪,两人直接跪倒在了积满厚尘的地面上。
余长雎一手垫在许忘邪膝盖之下,指节泛白,额际的冷汗顺着苍白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厚厚的灰尘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简铭闻声回头,惊得叫出声:“哎呀!你俩怎么回事?”他慌忙和赤华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两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就往祠堂外走。
四人穿过回廊,头也不回地奔向院门。
房牙那油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哎哟!刘老爷,这宅子,不是我吹,您满京城打听去……”
只见他正引着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夫妇及其仆从,朝着宅院这边走来。
简铭抹了一把混合着冷汗与灰尘的脸,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吼道:“娘的,这鬼地方,白送老子都不要!”
房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对夫妇也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愣在当场。
几人不再停留,迅速出了这高墙院门。
一到巷子里,许忘邪与余长雎背靠着巷子的砖墙,紧闭着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脸上总算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
简铭也累得够呛,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问:“那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你俩怎么……怎么都中招了?”
许忘邪缓缓睁开眼:“那里应该囚禁过一位神祇,怨气很重。”
“我……”余长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我好像……对那地方,似曾相识……”
“你来过京城?”简铭转头看他。
余长雎眉头紧锁,努力回想,最终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从未来过,只是那种感觉……非常奇怪。”
四人寻了临街的茶馆,拣了张靠里的方桌坐下。
余长雎招手唤来店小二,压低声音问道:“小二哥,跟你打听个事。你可知对面宣阳巷里那座大宅之事?”
那店小二脸上一变,打量了他们几眼:“几位……外乡来的?”
余长雎不动声色,将十个铜板排在桌面上。
店小二眼睛一亮,左右张望了下,扯过条凳坐下,手就朝着铜板伸去。余长雎却先一步用手掌盖住,只留出四个铜板在外,用眼神示意他先说。
店小二讪讪将四个铜板收下,压低嗓门:“几位爷怎么想起打听那凶宅了?”
“让你说你就说,知道多少说多少!”简铭催促道。
店小二清了清嗓子:“那若家,可是咱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世代为官,到了若老爷这辈,更是官拜太傅,位极人臣啊!”
“那怎么败落成那样了?”简铭忍不住插嘴。
“唉,也就是半年前的事,”店小二一拍大腿,“半年前,若太傅家那位顶顶标致的小女儿,被指为瑾合公主,要送往乌金和亲。可谁承想,瑾合公主在自家府里自刎身亡了!此事,是个坞咸人都知道。”
简铭恍然:“哦,原来那就是瑾合公主的府邸。”
店小二叹道,“乌金以此为借口开战,先皇震怒,认为是若家没有看管好公主,才酿大祸,一道旨意下来……若家满门抄斩!”
听到此处,几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声。
店小二趁机又想伸手去拿剩下的铜板,余长雎手指微松,又漏了两枚给他。
“还有别的吗?”余长雎追问,“关于那若宅,知道什么便说。”
“嗐,说起那若家,也真是了不得!”店小二得了钱,说得也起劲了,“那若老爷能坐上太傅之位,据说也少不了他妹妹一份力。听闻那位若大小姐,可是倾国倾城的人物,原本被指给了京城富户霍家的大公子,可若大小姐抵死不从。可没几年,她竟被先帝看中,纳入宫中,成了皇贵妃!”
他咂咂嘴,继续道:“若老爷的儿子也争气,年纪轻轻官升内史。最后就是那位和亲的小姐,听说那小姐性子独特,专喜欢钻研些巫蛊之术什么的。当今圣上当年还是王爷的时候,就与那小姐相识,交情匪浅。
“而后王爷被立为太子,娶了太子妃。那位若小姐为此还赌气离家好几日。再后来,就被指去乌金部和亲了,想来是心灰意冷,一时想不开才……”
店小二顿了顿,语气又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自刎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立刻请旨亲征!嘿,竟把那个乌金王给活活气死在阵前了!哈哈哈——”
“嘭!”一声脆响突兀地打断了店小二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简铭手中的茶碗竟不知何故碎裂开来,茶水茶叶溅了他一手。
简铭自己似乎也听得入了神,被这声响惊得一颤,低头看着满手的碎片,猛地跳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什么破碗,怎么好端端的自己就碎了!”
店小二连忙辩解:“客官,我们店用的可是上好的瓷碗,结实着呢!这、这怎么回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拿来抹布收拾狼藉的桌面,“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给您换盏新的。”
他手脚麻利地清理干净,很快端来一套新的茶具,给简铭重新斟上茶,嘴里还没停:“说起来,陛下这也算是为瑾合公主报了仇了。两人这般……唉,也是痴情。若是能在一起,本该是一段佳话啊。如今京城里好些说书人,都在讲他们二人的话本故事,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可都爱听。”
余长雎见他说得差不多了,便问:“还有别的吗?”
店小二摇摇头:“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余长雎将手移开,把剩下的铜板推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地收了钱,道了声谢,便去忙活别的了。
桌上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简铭还在郁闷地擦拭着衣袖的水渍。
日头西斜,几人离开茶馆往客栈走。
行至一处学堂前,正赶上散学时分,穿着统一青色学服的少年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说笑打闹。
赤华放慢了脚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随着那些年纪与他相仿的学生们。
“花儿哥,”简铭凑过去揽住他的肩膀,“你没进过学堂吧?”
赤华老实地点点头。
“我跟你讲,你可千万别想着进去!”简铭煞有介事地吓唬道,“里面可怕得很,全都是凶巴巴的老夫子,手里总拿着戒尺,背不出书就要打手心!整天关在屋子里,闷也闷死了!”
赤华被他唬得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又点了下头。
几人继续前行,刚走过学堂不远,路过一处门庭略显冷清的宅院。赤华却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竟同只灵巧的狸猫般,一下就钻过了那虚掩着的院门。
“诶!赤华!”余长雎一惊,连忙唤他。
几人也只得跟上,穿过光线昏暗、积着灰尘的前堂,到了一处宽敞的院落。
院中的花圃显然已久无人打理,杂草与各色野花恣意共生,开得异常繁茂绚烂,几乎淹没了原本的小径。整圈围墙爬满了的凌霄花藤,深绿浅翠的叶子层层叠叠,其间点缀着无数或橙或红、或深或浅的凌霄花,馥郁的香气在微暖的空气里淌着。
赤华早已欢快地蹦到了花圃边,小心地避开那些开得正盛的花朵,转过身来,脸上洋溢着纯然的欣喜,大声对追进来的几人说道:
“这里不可怕!”他张开手臂,像是要抱住这片花圃,“这里,我喜欢!”
——
两年后,孟冬。
京城华灯初上,最繁华的大街上行人如织,车马粼粼。酒肆茶楼的飞檐下悬着明亮的灯笼,招幌在晚风中轻摇。
雕花木窗内映出觥筹交错的人影,丝竹管弦与调笑嬉闹声混在一起,从一扇扇虚掩的门窗缝隙中飘出。
这其中,尤以倒凤阁最为惹眼。楼宇精巧,灯火荧煌,纱幔低垂,尽是旖旎风光。
阁内一间布置奢华的房间里,余舜丘却如坐针毡。他身前是一位身姿妩媚、眼波流转的姑娘,正软语温存地依偎过来,纤纤玉指抚上他的脸颊,红唇缓缓凑近。
余舜丘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后仰。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与器物碰撞的声响。
余舜丘立刻推开身边的姑娘,站起身道:“外面怎么了?”
那姑娘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许是哪位爷吃醉了酒闹事罢,公子不必理会……”说着又要贴上来。
余舜丘皱紧眉头,避开她的触碰:“我出去瞧瞧。”
“哎——公子!”
他快步走出房间,凭栏向下望去。这一看,却让他瞬间血液逆流,僵在原地。
楼下大堂中央,他的兄长余舜牧正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他脚边匍匐着只威风凛凛的三眼獾兽,龇牙低吼,周围寻欢作乐之人皆面露惧色,退出一大片空地。
那獾兽猛地抬头,三只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在余舜丘身上!
余舜丘头皮发麻,想也不想,立刻矮身蹲下。他慌不择路,也顾不得方向,沿着后门走廊疾跑,一头扎进了灯火昏暗、堆满杂物的后院。
黑暗中,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哐当!”
对方手中端着的一个木桶被打翻,黏腻腥臭的秽物泼溅出来,两人都被淋了半身,一股酸腐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呕……”余舜丘被这味道熏得胃里翻江倒海,弯下腰不住干呕。
他狼狈地抬起头,却见那个被他撞倒的小厮反应比他还要剧烈。
“咳、咳咳……”那人面色苍白得吓人,单薄的身子蜷缩着,用袖子死死捂着口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他娘的,”余舜丘骂了半句,嫌恶地退开几步,远离那滩污秽,“你还矫情上了?”
那吕嗣想开口说话,却被咳嗽扼住了喉咙,脸上因缺氧泛起潮红。
就在这时,后头追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余舜丘惊慌地四下一瞥,看准一个堆满破旧箱笼的阴暗角落,正要冲过去躲藏,又猛地折返回来,一把揪住吕嗣的衣领,恶狠狠道:“敢说看见我,就弄死你!”
说完,他用力推开吕嗣,身影迅速没入那片杂物堆成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