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月的日头毒得骇人,明晃晃悬在头顶,将官道上的尘土炙烤得焦干,空气黏稠,沉沉地糊在口鼻里。
四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走在滚烫的青石板路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印出几道浅沟。
在京城毫无线索地找一个女人难如登天,四人不知要在京城待多久,其中多有不便。幸好在何壁鸣那得了不少钱财,置办一处小宅院还是够的。
许忘邪走在余长雎身后,一身玄色劲装,不掩清冷之气。他脚步不快,目光轻轻掠过街边那些朱门高墙、深宅大院。
“这鬼天气!”简铭粗布袖子抹过下巴,“原以为往北走能凉快些,谁想竟比南边还熬人。”
四人前边,还有一位精瘦的房牙,两撇鼠须,一对绿豆眼滴溜溜转得飞快。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将四人引到一条颇为体面的巷子口,两旁粉墙高耸,墙头还探出些繁茂的枝叶。
“几位爷请看,”房牙声音拔高,献宝般的得意,“这宣阳巷可是顶好的地段,闹中取静,离宫城就隔着两条街!”
几人行至一处气派的宅邸,青砖黛瓦,歇山顶的轮廓在烈日下勾出威严的剪影。只是一道崭新的木栅栏将宅子生生截成两半,众人面前的一半只开了个略显局促的侧门。
“喏,就这儿,”房牙指着侧门,“前头是东跨院带花园子,后头那片儿……嘿,另有人家了。这宅子,原先可是正经八百的伯府,要不是主家走得急,那么大府邸只能拆开来卖,这价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份!”
他唾沫横飞,手指险些要点到余长雎鼻尖上,“您几位这运气,算是赶上了!”
余长雎微微蹙眉:“既是勋贵府邸,怎会说搬走就搬走?”
房牙笑容一滞,眼珠骨碌一转:“哎哟,瞧您问的,贵人们的事儿,升迁啦,调任啦,外放啦,哪是我这等小人物能揣测的?”他将院门又推开了几分,“您几位先瞧瞧,这规制,这用料!”
房牙侧身让开,门边是两道长长的回廊。廊柱粗壮,檐下的彩绘斗拱繁复精美。
院中不见一片落叶,假山错落有致,每一块太湖石都摆放得恰到好处。园中几株古槐枝叶繁茂,却听不见一声蝉鸣,静止得如同画中景物。
许忘邪一只脚刚踩上回廊的地面,整个人便猛地顿住,肩膀极其细微地一缩。
余长雎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许忘邪声音压得极低:“这宅子……有股阴气。”
房牙耳朵极尖,干笑了两声:“哎哟,诸位公子,这廊子深,凉快!您几位里边请,咱瞧瞧这院子去!”
简铭下意识地往许忘邪身边缩了缩,声音发颤:“猫儿哥,你别吓我啊。”
房牙引着四人穿过回廊:“您几位瞧瞧这廊柱,上好的金丝楠木!再看这斗拱彩绘——”他张开手臂比划着,“正经的苏式工笔!”
可四人已显得心不在焉。
许忘邪的目光扫视着廊檐深处,像是在搜寻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来来来,这边是主院!”房牙擦着额角的冷汗,引众人穿过月洞门。院内几间厢房规制严整,“瞧瞧多敞亮,拢共五间上好的屋子,您四位一人一间,宽宽敞敞!就是再来上四位如花似玉的夫人,那也是绰绰有余!保管您阖家美满……”
四人默契地聚在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完全把唾沫横飞的房牙晾在了一边。
简铭小声问许忘邪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许忘邪缓缓摇头。
“本来觉得没什么,”简铭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被你那么一说,总觉得暗处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
余长雎按住他的肩膀:“别自己吓自己,我们都在呢。”
简铭抓住许忘邪的衣袖:“猫儿哥,你不是巫觋吗?施法仔细瞧瞧啊。”
房牙原本还打算继续鼓吹厢房的好处,耳朵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零星几句,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僵住,惊疑不定地偷偷打量着许忘邪。
眼前这位身着金纹玄衣的年轻人,似乎来头不小,恐怕不是他花言巧语能糊弄过去的,那股子热切推销的劲儿瞬间泄了大半。
再偷眼看其他三人:短发小子吓得小脸煞白,红衣少年看着像是个呆子,可那银纹白衣者宽肩窄腰,是个练家子,要是被巫觋发现问题,那不把他打出屎来。
且这四人,眼下也没半点要买的意思了,他再费口水也是白搭,搞不好还要惹上麻烦。
恰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人声和脚步声,听动静人还不少。
房牙立刻伸长脖子朝外望了一眼,随即一拍大腿,如蒙大赦:“哎哟,瞧瞧,这不巧了么,那家看房的也到了!几位公子,你们随意逛逛,细细瞧瞧这宅院。这么好的地方,真金不怕火炼!小的先去迎一迎,去去就回!你们好好看,看中了咱回头都好商量!”
话音未落,他甚至没等四人有何反应,弓着腰就朝着声音方向疾步溜出去。
“这老王八蛋,跑得倒快!”简铭道,眉间拧成了疙瘩,“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
说罢,又拽住余长雎的衣袖央求道:“小鱼哥,猫儿哥,咱们也走吧?这地方……瘆得慌。”
许忘邪没有回应,目光一寸寸扫视着这座死寂的宅院。
“来都来了,”余长雎看出了许忘邪的心思,“此番就看个明白。”
见两人主意已定,简铭只得苦着脸,硬着头皮跟上。四人沿着回廊,一步步向着宅邸更深处探去。
越往里走,景象便与前面的体面截然不同。里头庭院无人打理,蒙尘破败,杂草长得齐腰高,一栋规制明显高于其他房屋的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
它飞檐高耸,门楣上方,原本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方方正正、颜色比周围木头深得多的印痕。
“祠堂。”许忘邪低声道。
漆色剥落的木门虚掩着,余长雎上前用力一推。
“嘎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冗长,在死寂的庭院里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一股浓重的、陈年的灰尘混合着香烛残留的烟油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祠堂内部异常高旷,深色的梁柱托起层层叠叠的藻井。
本该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只留下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方形凹痕,如同被拔光牙齿的颌骨,在昏暗中张着嘴。
地面覆着厚厚的浮尘,脚步落下便是一个清晰的印记。几缕天光从破损的窗纸孔洞中透入,在尘埃中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
一种沉甸甸的死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阴气的源头,在这后面。”许忘邪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长雎闻言上前,靴底在积尘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走到神龛前,他俯身仔细探查。
神龛下垂着早已褪色的暗红色帷幔,他伸手将其掀起,帷幔后并非实墙,而是一道黑沉沉的石门。门扉微开,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框两侧的石壁上,各嵌着一个青铜机关盘,中心处有两个凹槽,旁边还刻着几个模糊的古字。
机关盘表面覆盖着一层铜绿,边缘还有几道明显的裂纹,早已损毁失效。
几人聚在那道石门前,洞口向上延伸的夹道内漆黑如墨。
许忘邪的脸色在昏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洞中弥漫的阴怨之气令他眉头紧蹙,唇线紧抿。
“还要进去吗?”余长雎侧头看他。
许忘邪颔首。
余长雎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用力晃亮。昏黄摇曳的火苗勉强撑开洞口边缘一小片黑暗。
“你与赤华在外等着。”余长雎对紧挨着他的简铭道。
“不要!”简铭立刻反对。
“别自己吓自己,”余长雎安抚道,“赤华身手不错,若有动静,他会保护你。”
赤华闻言,“唰”地抽出了别在腰后的长鞭,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快收起来!”简铭赶紧按下他的手,转而看向余长雎,“我跟着你们,在一起安全些。”
见他确实害怕,余长雎只得妥协:“跟紧点,别乱碰东西。我打头,忘邪你断后。”
说罢,一猫腰,率先钻进了洞口。几人扶着冰冷而粗糙的石壁,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向内走去,石阶略显潮湿,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嘶……”简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闻到一股铁锈的腥甜气息。
走了不过十余步,通道便到了尽头。
余长雎高举火折子,光晕向外扩散,勉强照亮了前方。几人挤在狭窄的通道出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不大不小的石室。
余长雎摸索着,将嵌在石壁上的几座青铜烛台一一点亮。油脂燃烧的气味散开,石室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几人眼前。
石室四壁与地面皆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石块打磨得异常平整,严丝合缝。
中央,立着一张由整块青石雕凿而成的供桌。
供桌正对着的那面石壁,四条金色锁链延伸出来,同两条凝固的巨蟒。锁链末端是四个结构复杂的环扣。外侧雕刻着符箓和鸟篆文字,锁环内侧光滑异常。
锁链下方青石地板的颜色格外深暗,像是被某种浓稠的液体反复浸染、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整个石室,精致坚固,却冰冷。
“我的娘……”火光在简铭惊骇的脸上跳跃,“这……这是锁啥玩意儿用的?金子打的链子?”
简铭好奇地凑近石壁,借着昏光仔细辨认上面的浮雕。
其上刻画着一个身着巫觋袍服、戴着傩面的人,正引领一头形似麋鹿、头生独角的神兽走出峡谷。而在身后的阴影里,还倒着另一头相似的神兽,生死不明。
余长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四条沉重的金色锁链上,又缓缓移向地面那片深暗的污迹,胃里一阵翻搅,一股莫名的恐惧自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短促的抽气声。
余长雎转头,只见许忘邪整个人几乎脱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膛剧烈起伏,脸上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
“忘邪。”余长雎立刻上前扶住他。
“离开这里……”许忘邪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余长雎迅速将手中的火折子塞给简铭,另一只手将还有些发愣的赤华往前推了一把:“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