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刻,余舜牧便踏入了后院,身后还跟着焦急赔笑的嬷嬷。
“哎呀,余大人,您一定是看错了,余小公子怎么可能来我们这种地方……”嬷嬷话音未落,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再一看呆立原地、浑身污秽的吕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这成何体统!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快收拾干净!”
余舜牧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和瑟瑟发抖的吕嗣,以袖掩住口鼻,沉声问道:“你,可看见有人来过这里?”
吕嗣垂着眼,压下心头的不快,终究不愿招惹是非,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余舜牧环顾四周,除了满地狼藉和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厮,再无其他异样。他脚边那只三眼獾兽被刺鼻的气味熏得连连后退,发出不耐烦的低吼。
“走吧走吧,”嬷嬷用帕子虚掩着口鼻,“这腌臜地方,别脏污染了大人。”
余舜牧冷哼一声,不再停留,带着獾兽转身离去。
躲在角落的余舜丘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可这口气刚松,身上那股酸腐与腥臊的恶臭便直冲鼻腔,让他几欲作呕。
他低头看着自己污秽不堪的锦袍,心中烦躁不堪。
那边,吕嗣已默默拿来了扫帚和撮箕,清理地上的污物。他动作有些迟缓,脸色依旧苍白。
余舜丘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踱到吕嗣面前。
吕嗣头也没抬,声音冷淡:“人已经走了,公子爷请自便。”
余舜丘想着大哥或许还在外头布了眼线,现下已无处可躲。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喂……我得去你家凑合一晚。”
吕嗣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这位狼狈却依旧趾高气扬的公子哥。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又低下头去,更加用力地扫着地,仿佛想把眼前这人一并扫出去。
“你将这脏东西泼到我身上,难道不该负责到底吗?!”余舜丘理直气壮道。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吕嗣低声嘟囔。
“你!”余舜丘气结,可想到如今的处境,只得把火气憋回去,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这些,总够在你那住一晚了吧?”
吕嗣的目光落在铜钱上,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迅速伸手接过,揣进怀里:“够了。”动作快得生怕对方反悔。
“我还有半个时辰下值。”吕嗣补充道,继续着手上的活计,不再看余舜丘一眼。
半个时辰后,已至丑时。
吕嗣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破灯笼,领着余舜丘从倒凤阁一处不起眼的偏门溜了出去。
两人在夜色中穿行不过片刻,便在一处极为偏僻狭窄的巷弄尽头停下。吕嗣推开一扇吱呀作响木门,将余舜丘让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吕嗣摸索着点亮了唯一的一小截蜡烛。烛光骤然照亮了吕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竟有几分骇人,让余舜丘心头猛地一跳。
余舜丘冻得直哆嗦,嫌屋里也不暖和,便跟着吕嗣走进了柴房,那其实只是个顶上胡乱盖着些茅草、四面透风的简陋棚子。
吕嗣蹲在灶前生火添柴,没过多久,水便烧热了。
他将热水舀进一个旧木盆里,端到余舜丘面前:“你先进屋擦洗,擦好了换那桌上叠好的衣服。”
“就这么点水?”余舜丘不满地看着那半盆热水。
吕嗣扯了扯嘴角:“余小少爷多担待。”
余舜丘强压下心头火,端起木盆,转身进了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好一阵子,门才被重新打开。余舜丘板着脸,将用过的污水往院里随意一泼,粗鲁地把空木盆往站在院中瑟缩着的吕嗣怀里一塞,又回屋去了。
吕嗣将锅里剩下的那点热水小心倒进盆里,端着水回到屋内,准备脱去身上的粗布短打。
“哎哎哎,我还在这呢!”余舜丘立刻叫嚷起来。
吕嗣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都是男子,有什么可避讳的。”
“你出去洗!”
吕嗣还没来得及反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便先涌了上来,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剧烈颤抖。
看着他那副病弱模样,余舜丘悻悻地“啧”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子,走到那柴棚下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旁蹲下,嘴里低声骂骂咧咧:“什么穷鬼……不止是个穷鬼,还是个肺痨鬼!”
没过多久,吕嗣便换上了一身虽然破旧但干净不少的衣物,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贴着额角。
余舜丘立刻起身钻进屋里。这间狭小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屋子,只有两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一个掉漆的破柜子,还有一张看起来同样不结实的木板床。
“这……我怎么睡?”余舜丘皱眉问。
吕嗣没什么表情,伸手指了指冰冷坚硬的土地面。
“这么冷的天,你让我睡地上?”余舜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跟我直接睡大街有什么区别?!”
吕嗣环顾了一下家徒四壁的房间,半晌,他才迟疑地开口:“那……我把这两张桌子拼起来,你睡桌子上吧。”说着就准备去挪动桌子。
余舜丘一脸嫌恶地看着那两张长度恐怕还不及他身高的破桌子,立刻否决:“我睡床!”不由分说,径直走到那张木板床边,和衣就躺了上去。
这床虽然破旧,褥子也薄,但被褥干爽,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药草味。
吕嗣不再多言,费力地将两张破桌子挪到一起,从那个破柜子里抱出一床看起来更薄,打满补丁的被子,一半铺在桌面上,一半留作盖被。
他默默地蜷缩着躺上去,背对着床的方向。
余舜丘也裹紧被子缩成一团。听着吕嗣偶尔压抑不住的咳嗽声,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意便从四面漏风的墙壁钻进来,将余舜丘硬生生冻醒。
他缩了缩脖子,见吕嗣已坐在那张破桌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安静地看着一本边角卷起的旧书。
余舜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发僵的脸:“装什么呢?看得懂么你。”
吕嗣眼皮都没抬一下,默默将身子转向另一边,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余舜丘自讨没趣,悻悻起身到院里找水洗漱。冰冷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正龇牙咧嘴,忽然瞥见院中那根歪斜的竹竿上,晾着吕嗣昨夜换下的那身粗布衣服。而他自己那身昂贵的锦袍,却还像堆破布似的堆在墙角那个小木凳上。
他湿着脸就冲回屋里,对着吕嗣道:“喂!我的衣服,去给我洗了!”
吕嗣缓缓抬起头:“余小少爷借住了一晚,可以走了。”
“我说,把衣服洗了!”余舜丘加重语气,伸手就去拽吕嗣的胳膊,想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
“咳咳!”吕嗣被他扯得一阵咳嗽,脸色瞬间憋得通红。
余舜丘见他要背过气去,只得嫌恶地松开手。
“……有早饭吗?”他转而问道。
吕嗣顺过气,指了指灶台:“锅里。”
余舜丘走过去掀开锅盖,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大白面馒头,早已凉透。他拿起来叼在嘴里,味道寡淡,但还是三两口塞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这破败的小院发呆。
这地方狗路过恐怕都不会多看一眼,正因如此,用来躲大哥的眼线,倒是再合适不过。
他从钱袋里摸出几块铜板,转身走回屋里,将铜板扔在了吕嗣摊开的书页上。
“再住几天。”
吕嗣看着书页上那几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钱,沉默了片刻,默默地将铜钱收了起来,继续看他的书。
申时,吕嗣将一碟咸菜,两碗稀粥,一个热乎馒头端上桌。
饭后,吕嗣道:“我要去上工了。”
吕嗣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倒凤阁那份活计,是阿娘在人世时,拼着最后一点脸面替他求来的。
他打心底里厌恶那个地方。可家中已揭不开锅,其他掌柜见他这副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病痨鬼模样,都像赶苍蝇似的恐避之不及。
他不知不觉拐进一条陌生的街道中,经过了一处学堂。此刻学堂未散,朱门紧闭,他看似目不斜视,脚步却放得极缓,耳朵微微动着,捕捉里头传来的声音。
正走着,一股清冽的墨香,从街边一家书铺里幽幽飘出,像一只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店铺门脸不大,黑漆木匾上清隽的笔法题着“枥木堂”三字。铺子里静悄悄的,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书籍,柜台后却空无一人。
吕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迈了进去。
店内比他想象的更为宽敞雅致。四壁书卷分类清晰:六艺经典、诗词歌赋、兵法谋略、御兽异闻、稗官小说……应有尽有,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沿着书架慢慢走着,指尖下意识地拂过书脊。
再往里走,眼前竟是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庭院。庭院四周,凌霄花藤蔓缠绕,攀附在粉墙黛瓦之上。
院中错落摆放着几张桌椅,已有不少男女坐在那里,人手一卷,凝神阅读,宛如一处小小书院。
吕嗣正看得有些出神,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客人需要什么?”
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眼神明亮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蹦到了他面前。
“赤华可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