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何壁鸣娓娓讲述这些年的经历,众人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在一处小镇客栈安顿时,店小二提着灯笼引他们上楼。余长雎照例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何壁鸣与简铭跟着许忘邪进了其中一间。
许忘邪在房内取下应龙骨,莹白的光芒将烛火都衬得黯淡几分,何壁鸣会意一笑,身影渐渐消散在光芒之中。
“猫儿哥,”简铭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眼睛亮晶晶的,“让我也进去瞧瞧嘛!”
“应龙骨的通道非凡人可入。”
简铭不服气地撇嘴:“那小鱼哥怎么进去了?定是你偷偷给他开了后门!”
许忘邪不再答话,径自宽衣准备歇息。简铭见状,气鼓鼓地跳下床榻:“没趣,我不跟你一个屋了!”
隔壁房里,余长雎正拧干帕子给赤华擦脸。木盆中的热水冒着袅袅白气,赤华乖乖仰着脸。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不等回应,简铭就探进脑袋:“小鱼哥!我要跟你睡!”
他一股脑钻进屋里,扑到赤华床上打了个滚:“花儿哥,你去隔壁陪猫儿哥睡好不好?”
余长雎将帕子搭在架子上,笑问:“这是怎么了?”
“猫儿哥一进屋就睡觉,连句话都懒得和我说,无趣,”简铭盘腿坐在床上,撅着嘴抱怨,“年纪轻轻的,怎么睡得着嘛!”
余长雎忍俊不禁:“那你想做什么?”
“想听故事!还没听够呢,”简铭眼睛一亮,“大花说你会讲好多睡前故事!”
赤华扑过来拽简铭:“不行,师父是赤华的!”
“小气鬼!”简铭嬉笑着躲闪,两个少年顿时在床上扭作一团。
余长雎无奈摇头,上前将两人分开:“简铭,来这边吧。”他指了指自己的床榻,“不过讲完可得回去。”
简铭欢呼一声,灵巧地蹦到余长雎床上,得意地朝赤华做了个鬼脸。赤华气鼓鼓地抱着枕头,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隔壁房中,许忘邪静静躺在榻上,听着隐约传来的说笑声,向来清冷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窗外月色渐明,将树影投在窗纸上。余长雎坐在床尾,见两个孩子都摆好了听故事的姿态,低嗓音道:“话说在深山里头,有个村子。一天,一只修炼多年的狐仙路过,他瞧见村子中央立着一座塔,那塔修得可精致了,光底下,像用白玉和琉璃砌成的,塔尖儿还缀着颗发光的珠子,一闪一闪。
“狐仙心中好奇,这塔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余长雎顿了顿,看了看对面的简铭与对床的赤华,两人都摇摇头。
“他轻轻跃上高处,‘吱呀’一声打开了塔门。”
油灯的火苗忽地一跳,爆出一小簇灯花,三人墙上的影子随之剧烈晃动。简铭有股不好的预感,攥紧了被角。
“塔里漆黑一片,还有股说不出的怪味。狐仙指尖擦出了火苗,往前一照——”
余长雎的声音陡然刹住,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两个孩子屏住呼吸。
“火光照亮的地方,”余长雎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全是……小小的襁褓。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堆在角落,像晒在院子里的谷垛,数不清有多少……”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火苗映着那些襁褓里露出来的小小的脸,灰白的,眼睛都闭着。”
简铭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赤华则静静坐着,圆睁着眼睛。
“狐仙吓得魂都飞了,他转身就想跑,”余长雎的声音骤然拔高,“可就在他转过身,刚抬起脚时……
“他看见,那扇塔门下,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小女孩!月光一点儿也照不到她的脸,她身上穿着件很旧很旧的红布褂子。她对狐仙笑盈盈地问:‘哥哥,你也找不到家了吗?’”
“啊——!”简铭整个人从床上弹射起来,手脚并用地扑腾着向角落猛缩,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不讲了不讲了!”
余长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简铭气急败坏地抓起手边的枕头就砸过去:“小鱼哥!你绝对是故意的!”
余长雎接住飞来的枕头:“我都是这么讲睡前故事的啊。”
“哪有讲这种故事给小孩听的!?”
“我与忘邪小时,叔叔就是这样讲睡前故事给我们听的。”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简铭的声音都变了调,又抄起床头的包袱扔过去。
包袱在空中散开,里面的衣物杂物哗啦啦落了一床。
“不跟你睡了!”简铭手忙脚乱地爬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好好穿,趿拉着就冲出了房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对床的赤华眨巴着眼睛,小声问:“师父,后来呢?”
余长雎收拾着床上散落的东西,道:“后来啊,狐仙收养了那个小女孩,他们都有家了。”
赤华满意地笑道:“真好。”他躺下拉好被子,安心睡觉。
余长雎将散落的衣物一件件叠好,忽然动作一顿。在那堆衣物底下,露出了那本熟悉的书册。书页自然地摊开在某页,那幅两个男子相拥的插画赫然映入眼帘。
就在这一瞬间,记忆潮水涌来。醉酒那晚,他如何拿出这本书,如何要许忘邪“学习”画中的动作……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了。余长雎的手指微微发抖,猛地将书合上。
这一夜,月明星稀,有两个人在各自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
次日清晨,客栈大堂里飘着米粥的香气。四人围坐在木桌旁用早饭,余长雎却始终食不知味,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许忘邪。
待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余长雎忽而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发紧:“忘邪,你同我出来一下。”
简铭正往嘴里塞着最后一个包子,闻言抬起头。赤华也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师父。
许忘邪安静地放下竹筷,跟着余长雎走出客栈。
晨雾尚未散尽的小镇上,余长雎步履匆匆。他拐进一条小巷,回头看见许忘邪安静地跟在身后,发丝在晨风中轻轻拂动。
“我……”余长雎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干。
“有什么事吗?”
“那天我喝醉了……”余长雎终于开口,却见不远处一位挎着菜篮的大娘经过,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拉起许忘邪的衣袖,“我们去别处说。”
小镇的街巷里,挑着担子的货郎、早起洗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余长雎只觉得处处都是人声。他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许忘邪轻声问道:“你要去哪?”
“找个没人的地方。”余长雎的声音闷闷的。
忽然间,他感觉踏进了一片光晕中。再抬头时,眼前已是都广。
余长雎回头,看见许忘邪静立在建木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圣洁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里没人。”许忘邪直言道,“你方才说,你那天喝醉了。”
余长雎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游移在许忘邪身后的树影和天空之间。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是如此卑微而龌龊。
“我喝醉了,说了很多胡话……”他闭上眼睛,声音微微发颤,“你别当真。”
“你说我长大了,会飞到天上去。你说你怕你老成张婆婆那样,我还和扶光一样年轻。”
“别说了!”余长雎猛地转过身去,耳根通红,“我都记得。”
“你还说,你怕永远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了,”许忘邪的声音依然平静,“这些……都是胡话吗?”
“是胡话!”余长雎几乎是在低吼。
他紧闭着眼,却能感觉到许忘邪缓缓走近,停在他面前。
“长雎。”
余长雎忍不住睁开眼,对上许忘邪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些许他读不懂的情绪。
“你喜欢我。”许忘邪走近一步。
余长雎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天地仿佛都在旋转。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忘邪向前逼近。
“你喜欢我。”许忘邪又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踩到他的脚尖。
余长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踉跄后退,抵上建木的根系,“喜欢。”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下一刻,温软的触感封住了他的唇。很轻的触碰,如蝶栖花梢,却让余长雎浑身一颤。
许忘邪稍稍退开,望进他迷蒙的双眼:“我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事。你若让我学,我都会学。”
余长雎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在这建木下羽化登仙了般,所有的顾虑、自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的脑子彻底坏掉了,猛地伸手,将许忘邪紧紧拥入怀中:“小邪,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我没有说胡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许忘邪任由他抱着,轻声道“我也喜欢你。”
许久,余长雎才稍稍松开手臂,声音有些带着怅然:“你真的会喜欢我吗?像我这样平凡的人……”
“长雎,我可能不知你心中喜欢究竟是何模样。但我知,若没有你,我不会喜欢这个世间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