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巫觋被余长雎迅速按住。
何夫人呆坐在床榻前,望着床上尚有余温的丈夫尸身,又看向那个身份未定的“儿子”,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她几乎晕厥。她瘫软在地,喃喃念叨:“怎么回事……祖儿,我的祖儿在哪里?”
何壁鸣缓缓走到床边,先是看了眼紧抱牌位的何奂娣,而后俯视着瘫坐在地的何夫人。
“祖儿?您知道他在哪。”
何夫人茫然抬头。
“他在湖底啊,是你们把他留在湖底的,不是吗?”
“什么?你在说什么?”何夫人颤抖着嘴唇,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何奂娣手中的牌位上,又猛地摇头,“不是祖儿,不是……”
“那是谁在湖底?”何壁鸣歪了歪脑袋,忽然换上一种娇柔的语调,“娘,我就是奂娣啊。奂娣不在湖底,在湖底的是何耀祖!”
她发出一串凄厉的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啊!”何夫人惊恐万状地抓住何奂娣的裙摆,浑身抖如筛糠。
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何壁鸣,唯独何奂娣眼中只有悲凉。
“阿娘,那天夜里你们都听到吧?你们就那样听着自己的女儿被人侮辱?”
她抬起一只脚踩在床榻边,俯身盯着面色灰白的何老爷:“还有你,你在水里一脚踢开了你的女儿,你看着她在水里挣扎,你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沉底?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那么相爱的人,成了亲生了孩子,就变成了这样,就不会爱人了……”何壁鸣缓缓后退,目光在双亲之间游移,“也不是,你们那么爱他。”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用指甲在脸上狠狠划下!
“祖儿!”何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鲜血顺着何壁鸣的脸颊滑落,而她的眼神却无比清明。
“妖孽!你不得好死!”何大伯被按在柱子上,仍挣扎着嘶吼,额角青筋暴起,“奂娣!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你大伯!”
何奂娣缓缓转过身,“大伯,”她的声音很轻,“你才不得好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从素白衣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油纸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头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
“您认得这个吗?我自小品茶,鼻子对气味最是敏感。这红信石的味道,隔着油纸都刺鼻。”
何大伯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济世堂那个叫王五的伙计,”何奂娣缓缓踱步上前,声音清晰得可怕,“胆子小得很。那日阿姐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他就吓得全招了。”
何大伯咬着牙:“果然,女的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话音未落,何壁鸣如闪电掠过,只听见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何大伯的头猛地向后仰去,在柱子上磕出一声闷响,随即软软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众人将何大伯一干人犯与何老爷的尸身送至府衙,折腾至三更天,夜色如墨,一行人才踏着月光回到何府。
府中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
何奂娣命人在庭院中掌灯。她立于石阶之上,素白衣袂在夜风中翻飞,面容沉静得可怕。
府中上下三十余个家仆婢女战战兢兢地聚在院中,无人敢出声。
她的声音清冷:“这些时日,有人与二老爷暗中勾结,有人对老爷下毒视而不见,更有人帮着构陷少爷是妖。这等背主之人,何府断不能留!”
仆从们齐齐跪倒,哀告之声四起。
“工钱一分不会少你们,”她目光扫过众人,“明日一早,各自去账房结清,全部离开何府。”
待仆从散去,庭院重归寂静。何老爷房中还亮着一盏孤灯,何夫人独自坐在榻前,对院中的动静充耳不闻。
何壁鸣以面纱遮面,推门而入,在何夫人身旁席地坐下。何夫人如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去,脊背抵在冰冷的床柱上。
“阿娘,”何壁鸣的声音轻柔,“你怎么连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你二人若问过我在皇城做些什么,便会知女儿以卖画为生;若曾进过我房中,看见那些书画,便会知落款正是‘壁鸣’……”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可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何夫人颤抖着抬起泪眼:“妖孽!祖儿是何家独苗啊,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您口口声声说爱他,”何壁鸣直视母亲的双眼,“可连他换了个人都察觉不出。您爱的究竟是他,还是别的?”
话至此处,何壁鸣忽觉视线模糊,鼻尖发酸,烛火在透过薄纱,将那痛楚照得分明。
次日晌午,余长雎等人尚在客房酣睡,忽被院中一声凄厉的呼喊惊醒:
“阿姐——阿姐!”
众人匆忙赶至正房,推门便见一道素白的身影悬在梁上,何夫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寿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晨曦的屡屡轻尘,落在何夫人微微晃动的绣鞋上。
——
二十多年前,螣蛇离开旋龟,游历至一处茶田。
漫山遍野的茶树层层叠叠,新发的嫩芽在晨露中泛着翠绿的光泽。采茶人戴着斗笠,竹篓在腰间轻晃,指尖在茶树间翻飞。
它隐匿身形,盘踞在茶丛深处,静静观察着人间。
它看见一对年轻的采茶夫妻。丈夫细心地将妻子扶到树荫下,从怀中掏出一个还温热的饼子递过去。
“歇会儿再做,别累着了。”丈夫替妻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妻子靠在他肩头,望着满山茶田轻声说:“等咱们有了孩子,要教他读书识字,不再做采茶工。”
“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茶田那么多夫妻,螣蛇偏选中了他们。它只想普普通通地过一辈子,平平淡淡地感受人间喜乐,于是封印了自己的魄灵,投生于女子腹中。
然而从她被取名“昭娣”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期盼中的喜乐无缘。
年幼的昭娣总是被使唤着做不完的家务,只有偶尔带着妹妹奂娣偷溜出去时,才能喘口气。
就是在这些偷来的时光里,她们认识了林有月。这个采茶工家的少年总会给她们带些野果,三个孩子在茶山间追逐嬉戏,那是昭娣奂娣童年里难得的亮色。
小山坡上,太阳渐沉,奂娣却生生地拉着昭娣的衣角,“阿姐,我们该回去了。”
“好吧。”昭娣揉揉妹妹的发顶。
一旁林有月看着两人。
“走啦,小月,明天我给你带我新制的碧螺春!”
林有月点头,与两人挥手作别。
可此后何家便离开了茶田,三人再没见面。
长大后,何昭娣也离开了何府,独自前往皇城。在那里,她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一同写书作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原本这样就好……
——
三日后,何府修缮一新的庭院中,新聘的家丁们垂手侍立,廊下已摆好践行酒。
何壁鸣立于中央,面上覆着轻纱,嗓音温润,“婠婠,这个家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何奂娣眼中泪光闪烁:“阿姐……”
“莫哭,我是要去好地方,是我真正的归宿。”她抬手为妹妹拭去泪水。
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在许忘邪身上停留片刻:“这几日蒙诸位相助,了却一段尘缘。临别前,备了些许心意——”
两名家丁恭敬捧上覆着红绸的漆盘,立于许忘邪等人跟前。
红绸掀开的刹那,简铭倒吸一口凉气——整整二十根黄灿灿的金条!晃得人眼花。
许忘邪后退半步,拱手道:“我们并未做什么,实在不敢收此厚礼。”
简铭急得扯住许忘邪的衣袖,用气声道:“说什么呢,快收下啊!”
何壁鸣轻轻摇头:“先生不必推辞。前路漫漫,这些俗物,愿能助诸位在此后路上,少些艰难。”
许忘邪略一沉吟,也不再推脱:“那便谢过壁鸣姑娘,谢过奂娣姑娘。”
另一盘金条捧至林有月面前,他却恍若未闻,只定定望着何壁鸣:“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何壁鸣道:“你想要什么?”
林有月道:“碧螺春。”
众人都疑惑地看向林有月。
何壁鸣却了然地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个褪色的香囊。香囊针脚稚嫩,绣着歪斜的茶花。
林有月接过香囊轻嗅,茶香清淡,是那茶园的味道。
“你原还记得。”林有月嗓音沙哑。
何壁鸣微微颔首。
四目相对间,林有月眼前的这个人,与何昭娣拥有同样的灵魂,却似乎也不是何昭娣了。从前的何昭娣只是一位普通的,坚韧的女孩,她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没有运筹帷幄的从容,亦没有古神的傲气。
“在下,告辞。”他郑重作揖,将香囊贴身收起。身影决绝转身,穿过月洞门渐行渐远,再未回头。
衣摆卷起庭前落花,何壁鸣目送故人远去,轻纱微动。
许久,何壁鸣望向何府熟悉的飞檐翘角,转头对何奂娣道:“婠婠,我们也要走了。”
许忘邪几人作揖,随着何壁鸣踏出大门。何府深深,何奂娣站在门前,如孤松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