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来到渡口,寻了一艘轻便小船,悄然划入赤水之中。
乐风掏出沙棠递与余长雎和许忘邪服下。不料,文尧也向她伸出手,要了一粒。
“师父?”乐风面露疑惑。
文尧苦笑一声:“为师已将残存灵力尽数用于修复这具身躯。现下……与凡人已无甚区别。”
乐风眼眶一热,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意,强作坚定道:“等此事了结,我们就回家,过平平常常的日子。”
文尧抬手,慈爱地抚了抚徒儿的发丝,嘴角噙着笑,却并未应声。
服下沙棠,四人潜入水中。深水之下,光线晦暗,那钩蛇庞大的残骸静静伏于水底,周身覆盖缠绕着无数零落的人类骸骨,惨烈可怖。
此地阴怨之气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许忘邪脸色骤然苍白,动作滞缓,余长雎立刻察觉,上前一步,在水中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乐风则快速游向钩蛇残骸,似乎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很快将一件东西紧紧攥入手心。
众人继续下潜,直至那洞窟入口。
只见洞外四根石柱已有两根断裂倾颓,显是先前激斗所致。
文尧手持古剑,游至中央石盘之上站定。
乐风则引着余长雎与许忘邪退至稍远之处,屏息凝神。
文尧低首闭目,口中吟诵:“冥昭瞢暗,天造草昧。冥昭瞢暗,天造草昧……”
缕缕暗金色的灵流开始自他掌心汇聚于古剑。
紧接着,他以一种微不可察的声音念道:“百骸献祭,蚀碎天刑。”
霎时间,四人周身的水流开始疯狂震荡、旋转!
许忘邪只觉一股阴冷暴戾的怨气的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冲击着灵识,不适感骤然加剧,几乎难以维持身形。
这绝非封印应有之象,若行封印,岂会引动如此怨气?这分明是在强行破除封印!
他猛地转头,向余长雎使了一个眼色,心中却无把握对方能否领会。
“以吾之身,赐汝以形,九黎之君,起阵!”文尧用尽全身气力,双手高擎古剑,欲将其狠狠刺入石盘中央。
“锵——”
就在剑尖即将触底刹那,余长雎身影疾动,手中紫光檀木剑精准地将文尧手中古剑击飞脱手。
地动水摇,整个洞窟剧烈震颤,岩壁上的裂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迅速皲裂蔓延!
“你!”文尧勃然怒斥,眼中满是狠厉。
“你根本不是在封……”余长雎话音未落,文尧已暴起发难,一掌重重击在他胸膛之上。
剧痛袭来,余长雎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后退,原本包扎好的伤处瞬间洇出鲜红。
“长雎!”许忘邪的惊呼被淹没在水中。
“师父!”上方岩壁剧烈震颤,无数巨石纷纷砸落。乐风见状,急忙上前欲拉住师父,可文尧竟以决绝之态,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疾潜,不顾一切地想要寻回那柄坠落的古剑。
一块巨大的岩石裹直直向几人砸来,许忘邪眼疾手快,猛地将受伤的余长雎和乐风拽向一旁险险避过。然而,另一块更大的落石却在他们眼前轰然砸下,正中文尧下潜的身影!
刹那间,一片浓重的血雾在浑浊的水中猛地爆开,触目惊心。
“不——!!!”乐风的悲嚎透过水流,她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许忘邪死死拦住。
更多岩石持续崩落,翻涌的浊流彻底遮蔽了视线。
许忘邪一手紧抓余长雎,另一手拖着几近瘫软的乐风,也顾不得闪避,只能凭着感觉奋力向上猛冲,硬生生用身体撞开坠落的碎石,终于出了洞窟。
浮上水面,许忘邪和余长雎一同将烂泥般的乐风拖上小船。
乐风瘫在船板上,仰面望着黑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幕,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断断续续的哀鸣。
冰凉的夜风中,她的两行清泪成了唯一滚烫之物。
“师父……师父……”她不顾周身剧痛,一遍遍地绝望哭喊。
许忘邪与余长雎则拿起船桨,开始一下下缓慢地划向江岸。小船在泛着幽暗微光的江面上,划开两道细长的波纹。
“你是何时察觉出不对的?”许忘邪划着桨,低声问道。
“他百般不愿你我跟随之时。”余长雎喘息着回答。
“少侠……咳咳……”乐风忽然开口,她的喉咙嘶哑,“我们,不是坏人。”
余长雎无奈回头看向乐风:“那你们为何要欺瞒我二人,欲解开浑沌的封印?”
“浑沌,并非罪无可恕的凶神……”
——
自那浑沌自沉睡中苏醒,它所求的,从来都不过是一具能承纳它无形无相之灵的躯壳。
它不受任何天规道统的约束,亦难以被任何神力所彻底掌控。
它初次附身于那渔夫之体时,骤然而来的感官冲击几乎令其灵识崩解。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无数信息如决堤洪流般涌入,使它陷入短暂的癫狂。
然而,当那最初的迷失过去,逐渐清醒的浑沌便不再引宿主自残。于它而言,世间人类何其之多,每一具肉身皆是一座可供短暂栖居、窥探世界的桥梁。
它犹如一个对万物充满好奇的稚子,顽皮地附身于合眼缘的躯体。它离去之时,亦从不阻挠宿主的魂魄回归本体。
可不知何时起,那些被它暂时“借用”过身体的人,其魂魄竟被悄然摄走,陷入痴傻呆滞,再难清醒。
待浑沌意识到时,为时已晚。它被世人称为“凶神”,如同过街鼠辈,人人惊惧。
最终倏与忽二神以玄铁剑将它困于赤水数百于年。
原在他们眼里,浑沌不受派别约束,已是最大的祸患。他们秘密将那些魂魄摄走,以此为由此封印浑沌,回天宫邀赏。
此番诡计,皆被赤水中文鳐鱼窥听而去。
文鳐鱼与寻常鱼类不同,其胸鳍异常宽大纤薄,宛如一对半透明的翅膀。
它时常跃出粼粼波光,振翅而起,可达三尺之高,于空中停留一瞬,俯瞰那片它永远无法真正踏入的土地,继而无奈地坠落回冰冷的水中,周而复始。
它曾无数次目睹火红的晚霞如何将浩瀚江面染成熔金之色,看高耸的山峰如何于云雾间巍峨挺立、沉默亘古。
它更痴迷地观察着那些用双足行走于岸上的人类。他们奔跑追逐,悠然漫步,嬉笑打闹,或是躬耕劳作,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情态,在它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生机。
它长久地窥伺着水面上那片绚烂而鲜活的世界,可见而不可即。
正是这份对人世的共同渴望,使得它目睹二神卑劣行径,心中愤慨难平。
它日日盘旋于沉剑之地,环绕那柄死寂的玄铁古剑游弋。经年累月,它竟在无意中,吸收了自剑身封印缝隙中溢出的,属于浑沌的残余灵力。
借此机缘,它最终脱去鱼形,修成了人身。
为报答这份点化之恩,文尧立誓要寻得解除封印之法,甚至愿以苦修而来的人形躯体,献予浑沌。
此后数十年,他遍寻古籍,探访秘辛,终是找到了解封之法。
他不惜耗尽毕生修为,以自身灵力为引,强行扭转赤水河底暗流改道,使整个流域所有沉江溺亡者的尸身,最终都被汇聚引导至那片沉剑的河谷。
凭借无数亡者的怨气,日夜不息地冲击、对抗着倏忽二神残留的封印灵力。
此法虽险,却终见成效,封印的确因此松动。可文尧自身也因这逆天之举,灵力折损殆尽,形神俱衰。
“浑沌此前,确实罪不至此……但,被封印如此之久,难免心声怨念,若得以出世,不知会酿成何等大祸,无人再能降它……”乐风哽咽道,“师父寻访时收留了我与赤华,他待我们很好,只是执念太深太重。我,我只想我们三人永不分离。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非恶人。”
余长雎看着乐风那双因剧痛和悲伤而涣散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幼时那个在树下呜咽的自己,心头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咳咳……”乐风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唇边涌出。
余长雎慌忙放下船桨,小心地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臂弯中,以免被血呛窒。
“多谢,”乐风气若游丝,“我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不会的,你师弟还在等着你呢。”余长雎温声道。
“若赤华能够熬过,那便再好不过,”说起赤华,乐风痛苦地闭上眼,嘴唇颤抖,“若他没能保住性命,烦请少侠,将我二人的骨灰撒入这赤水中吧,让我们……去陪着师父……”
“你不会死,他也不会有事的。”余长雎声音低沉,亲人骤然逝去的痛楚,他再清楚不过。明知安慰徒劳,却仍试图为她注入一丝希冀。
“我们家,咳,”乐风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在不远处的翠微山,山腰阳面只有我们一户。钥匙在赤华身上,家中还有师父为我……我们攒的积蓄。我知二位都是心善之人,这些财物尽可拿去,多行善事……也算为我们,积下来世之德……”
“若……若赤华侥幸活着……”她用尽最后力气,从怀中掏出那根自钩蛇残骸旁拾回的长鞭,“帮我把这个,给他……告诉他,他其实,其实不……”话语未尽,她的手已无力垂下。
天空渐渐透出朦胧的亮色,仿佛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薄纱,世界宁静得出奇,唯有船桨规律地划破水面的声音,清脆、安宁,如同天神奏响的安魂曲。
远处太阳撩开银灰色的薄纱,将万点碎金洒在粼粼江面之上,晨辉也擅自为乐风苍白的脸颊抹上了一层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