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渐渐靠岸,余长雎身上带伤,由许忘邪然背起乐风。
她的身体并不娇小孱弱,此刻却轻得不可思议。许忘邪第一次体会到,人的身体还会这么轻,这么冷。
两人远远便瞧见简铭,他正抱着膝盖蹲在医馆破旧的门槛上,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一见到余长雎和许忘邪,便像兔子般猛地弹起,飞奔过来,“可算回来了,怎么了?”
见两人沉默不语,简铭便往其身后搜寻,“还有那老头呢?”当他目光落在许忘邪背上那毫无声息的乐风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她……”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在触及那冰冷面颊时猛地缩回。“这,怎么回事?怎么会……”他语无伦次,看向许忘邪与余长雎。
“晚些再与你细说。”余长雎声音疲惫,避开了简铭的目光,转而望向医馆内室:“赤华他如何了?”
“还是没醒……”简铭哭丧着脸,“这下……这下真的是都完蛋了。”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三人在医馆守着昏迷不醒的赤华。可若他就此长眠不醒,三人又该如何?
他们不得不先让乐风入土为安。
翠微山上,松涛阵阵。三人在林间林间捡拾着树枝与枯木。
余长雎胸口的伤仍在隐隐作痛,动作略显迟缓,但仍仔细地挑选着耐烧的粗枝。
许忘邪一如既往地沉默,将每一根捡到的柴火都整齐码放。
简铭则像是要发泄心中的憋闷般,近乎赌气地拼命搬运,小脸上沾满了汗水和灰尘。
耗费了近一日的时光,柴火终于堆成了一座小山。
简铭累得几乎虚脱,四仰八叉地瘫倒在柴堆旁,大口喘着气。许忘邪和余长雎也席地而坐,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小鱼哥,”简铭望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声音闷闷的,“你说你干嘛非要管他们这档子闲事呢?真是没事找事。”
余长雎望着那堆高高的柴火,轻声道:“既遇见了,又在力所能及之处,怎能袖手旁观?”
“若他不是这般性格,”许忘邪开口,目光落在简铭身上,“你此刻也不会在这里。”
简铭愣了片刻,想起自己的遭遇,讪讪嘻笑道:“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哈……”
休息片刻,余长雎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干燥的枯木遇火即燃,橘红的火焰起初只是舔舐着边缘,随即迅速蔓延升腾,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越烧越旺,最终化作一团炽热而明亮的巨大火焰,将渐暗的暮色都驱散了几分。
热浪扑面而来,逼得三人不由后退几步。
他们坐在稍远处的石头上,沉默地望着那跳跃舞动的火焰,火光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明灭不定。
“猫儿哥,”简铭抱着膝盖,小声开口,“人的生命,都这么短,这么脆弱,跟你很不一样吧?”他知道许忘邪不是普通的巫觋。
许忘邪缓缓点头。
余长雎转过头,看向许忘邪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不一样,确实不一样。一个是漫长岁月里长久的相伴,一个却只是须臾数十载的短暂交集。
眼前的许忘邪离他如此之近,可又显得那么远,遥不可及。
简铭仰起头,望着夜幕中逐渐清晰的星子,像是发誓般郑重说道:“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珍惜每一天才行!”
余长雎被他的话从思绪中拉回:“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好听的话来?”
简铭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就是……就是有感而发嘛。”
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了许久,所有声响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闪着微光。
待余温散尽,余长雎缓步上前,小心地用准备好的木片,将乐风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轻轻拢起,装入一个打磨光滑的小小木盒之中。
——
夜幕低垂,医馆后院的小廊上,余长雎独自倚着斑驳的栏杆,仰头望着天边那一钩清冷的弯月。
父亲的尸骨不知埋在何处,他甚至没能为他收敛下葬。
儿时那个家的记忆,同被水浸过的墨画,越来越模糊不清。他还有机会回岳崇看看吗?即便回去了,他是否勇气去直面那早已物是人非,或许只剩断壁残垣的家。
此去又过两日。
三人刚在镇外做完一份还算轻松的短工,往医馆走去。
远远地,便看见医馆那大夫正站在门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使劲挥舞着手臂,神情激动,嘴巴一张一合,但因距离尚远,听不真切。
三人脚步一顿,面面相觑,余长雎和简铭几乎是异口同声。
“醒了?”
“死了?”
话音未落,三人便朝着医馆奔而去。越靠近,越是能清晰地听到医馆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声音洪亮得简直能掀翻屋顶。
“师父呢?!师姐呢?!我要师父——!”
三人冲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个本该虚弱躺在床上的赤华,此刻正生龙活虎地在床榻上翻滚耍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手脚并用地捶打着床板。
“他一醒来就这样,嚷着要找师父和师姐。”大夫一脸无奈又头疼的模样。
余长雎率先走上前去,尽量放柔了声音喊道:“赤华……”
赤华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停下所有动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糊满眼泪鼻涕的脸,愣愣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余长雎。
“啧,”简铭见他总算消停了,抱着胳膊在一旁小声嘟囔,“大小伙了,哭闹起来比三岁娃娃还响,羞不羞?”
大夫叹了口气,低声道:“人是醒过来了,命是保住了。但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怕是摔坏了。心智瞧着就跟五六岁的孩子没啥两样,恐怕是再难治好了。”
大夫话音刚落,床上的赤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眼睛猛地一亮,朝余长雎扑去,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腰,把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往他雪白的衣服上蹭,哭喊道:“师父,师父你终于来了!”
余长雎:“???”
他身体一僵,整个人石化在原地,试图把赤华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等等,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师父,你就是师父!”赤华抱得更紧了,“师父不能丢下赤华!”
闹腾间,赤华终于从余长雎怀里抬起脑袋,泪眼婆娑地四处张望:“师姐呢?”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面无表情的许忘邪和看热闹的简铭,瘪瘪嘴,“师姐在哪里?”
简铭被这傻小子气笑了,没好气地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指:“喏!你师姐在那儿呢!”
只见桌上端正地放着那个装着乐风骨灰的小木盒。
赤华顺着简铭指的方向看去,盯着那木盒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余长雎,蹑手蹑脚地凑到桌子前,歪着脑袋,伸出根手指,极轻极轻地戳了一下那个小木盒。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余长雎问道:“师父,师姐她……怎么变得这么小一点儿了?是赤华睡得太久,师姐饿瘦了吗?”
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简铭痛苦地捂住了额头,余长雎看着赤华那单纯的眼神,所有解释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
三人带着赤华回到了那座位于翠微山腰的居所。
一座颇为精致的屋舍静静伫立于林木中,青瓦白墙,别有一番清雅。小院用竹篱细心围出一片花圃,其中尽是些奇株异草,形态颜色各异,散发出阵阵幽香,引得蜂蝶流连飞舞,平添生机。
然而屋舍本身却门窗紧闭,看不到丝毫人气。
简铭一进院门便连连惊叹,眼睛瞪得溜圆:“哇!这房子可真漂亮!”
赤华到了此处,显得格外兴奋熟悉,他拉起简铭,得意地指着那些花草:“花,赤华种的,都开了。”
“这有什么厉害的。”简铭撇了撇嘴,但还是跟着赤华参观了他的杰作。
余长雎取出从赤华身上找到的钥匙,插入锁孔,推开了那扇沉寂许久的房门。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尘埃,穿过客厅,余长雎与许忘邪找到了书房。
推开紧闭的窗扇,一抹明亮的阳光倾泻而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舞动。
这间书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用心。靠墙立着几个榆木书架,书架顶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盆绿意盎然的文竹与吊兰,虽许久无人浇灌,仍伸展着枝叶。
窗下置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设有一个天青釉色的瓷瓶,插着几枝早已风干却形态优美的莲蓬和芦苇。
案角是一尊小巧的紫铜香炉,炉壁泛着温润的光泽。
而墙壁上钉着几幅细致装裱过的花鸟图,另一侧墙上,还挂着一排竹篾编织的小簸箕,里面盛放着些晒干的草药和形态奇特的种子,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房中虽因久无人居而蒙尘,却丝毫不见衰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