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一阵极轻微的悉索声响打破了医馆的寂静。
“师父……我还以为您已经……”乐风声音带着哽咽,“赤华也在呢。”
“为师还得留着这副残躯,岂会轻易赴死。”
“今晚就非去不可吗?师父,”乐风哀求道,“我只想我们三个,都能好好的,像从前一样……”
“若不做,我这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不能再等了,”文尧叹息,“剑……那柄古剑在何处?”
余长雎早已清醒,此刻在黑暗中幽幽开口:“剑在这里。”说着,他便要起身取剑。
然而他刚一动作,却忽觉腰间缠绕的绷带被轻轻扯住。竟是许忘邪的手指,在无意识中捏住了绷带的一角。
许忘邪被这细微的动静牵动,睫羽微颤,也逐渐转醒,松开了手指。
另一侧的简铭也被扰醒,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
“是谁?!”乐风惊觉黑暗中竟有他人,瞬间警惕,猛地从病榻上翻身而下,摆出了防御姿态。
余长雎吹亮火折子,将桌台上的烛灯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黑暗,映出几人身影。
“是……你们?”乐风惊异道,随即迅速转向文尧,“师父,是这二位少侠救了我们。”
文尧此刻也已起身下床,虽面色依旧苍白,行动间却自有气度。
他听罢,郑重地向余长雎与许忘邪拱手作揖:“多谢二位少侠仗义相救。”乐风也紧随其后,深深行礼。
余长雎立即起身回礼:“先生言重了,我等鲁莽,若非先生师徒先前重创那凶兽,我二人只怕已命丧当场。”
“少侠过谦了,”文尧直起身,目光扫过三人,“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姓余,名长雎。”
“许忘邪。”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简铭!”简铭连忙挤上前自报家门。
“鄙人文尧,这是小徒乐风,榻上的是另一小徒,名唤赤华。”文尧介绍道。
余长雎直言道:“方才的对话我无意听了些许,二位是有何计划?二位重伤在身,还是静养为好。”
师徒对视片刻,最后文尧目光又落回余长雎身上:“实非文某不愿静养,而是此事……确已延误不得。二位救命之恩,文某恐怕难有机会报答了。”
乐风低声道:“大夫……大夫可说赤华伤势究竟如何?”
余长雎沉默片刻,将大夫所言尽数告知。
乐风听罢,眼中泪光闪动,垂首哀叹:“师父,便就此作罢吧……”
余长雎与简铭见状,也出言劝说。
文尧目光痛惜地望向昏迷不醒的赤华,缓缓摇头:“我也是无奈之举。那柄古剑,并非凡铁,其内实则封印着一头凶兽。它见了血,若不及早加固封印,只怕将破剑而出,为祸人间!”
一直沉默的许忘邪此时取过那柄放置一旁的古剑,握于手中,闭目凝神感知。半晌,他睁开眼道:“并非凶兽……”
文尧目光骤然一凝,锐利地看向许忘邪:“少侠……竟能感知到剑中之物?”
“我猫儿哥可厉害了!”简铭与有荣焉地抢答,又好奇追问,“那猫儿哥,里面封着的到底是什么?”
“凶神浑沌。”
——
浑沌乃虚无之神,它几乎与天地共生,无人知其源起,亦莫测其年岁。
数百年前,一名夜宿于渔船之上的渔夫,于深沉暗夜中倏然睁眼,瞳仁竟呈诡异漩涡之状。
他身体僵直如偶,一步步走上河滩,月色下的动作扭曲不似生人。一截枯木将他绊倒,他跌坐于地,掌心与膝头皆被碎石划破,鲜血缓缓渗出。
他愣怔地盯着掌中血色,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另一只手竟缓缓抠开那正在流血的伤口,剧痛令他眉头紧蹙,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下一刻,他近乎贪婪地将鼻尖凑近伤口,深深吸气。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翌日,渔夫妻不见丈夫,召集村人四处寻觅。
终在一处深草丛中发现其踪。
只见他双手染血,却捧着一束野花,正贪婪地将脸埋入花丛,痴痴呓语:“好香……好香呵……咯咯咯……”场面邪异非常,众人一时胆寒,竟不敢近前。
渔夫忽地抬头,那双漩涡般的眼眸扫视众人,如同巡视猎物,最终目光钉在一位妇人身上。
骤然间,渔夫如魂灵离体,头颅猛然后仰,浑身剧烈抽搐后软倒在地,再无生息。
几乎同时,那被盯视、正欲转身奔逃的妇人表情蓦然僵住,原本圆睁的惊惧瞳孔瞬息旋转,化为同样诡异的漩涡。脸上惊恐之色褪去,取而代之地是极致的兴奋与癫狂。
众人目睹此变,惊叫着四散奔逃。那妇人亦发出阵阵怪笑,追逐着人群。
此后,此地至数百里外都怪事频发,常有人无故被人夺舍,数日后或短短几个时辰,便又莫名好转。
有巫觋道,此乃凶神浑沌所为。
世间怨气深重,引出沉睡已久的浑沌。此神本无实体,亦无五感,故常附身于人,窥探世间。
然其不喜久居一躯,通常几个时辰后便会自行离去,于宿主并无大碍。
然不知何故,短短数年之后,凡被浑沌附身者,便再无一人清醒。其魂魄似乎再也无法回归原有肉身,只得永世在外飘荡,沦为孤魂。
浑沌附身者愈来愈众,无人能窥其形,无人能料其下一刻将现于何处,附于谁身。惶惶不可终日。
世人广请八方巫觋,竟无一人能降服此凶神。
最终,请得倏、忽二神,以为浑沌浇筑不腐神躯为由,诱其脱离人身,附于一方至阴玄铁之内。
旋即引弱水浇筑,将其灵力尽废,彻底封死于玄铁之中。更以二人毕生灵力施加重重封印,终将这柄封印着凶神的玄铁大剑,沉于赤水之底。
彼时,文尧只是赤水深处一尾刚修出几分灵识的文鳐鱼。
一日,它正随波游弋,忽闻一道清幽的声音,它心神恍惚,不由自主地循着那声音指引,在错综复杂的水下峡谷中找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路径,最终游入一个巨大的水下洞窟。
洞窟深处,四根刻满符文的石柱拱卫着一个巨大的石盘。石盘中央,正插着一柄样式奇古的青铜剑。
那蛊惑人心的声音,便是自这剑身之中发出。
文鳐鱼浑浑噩噩,竟那声音游去近前,以鱼身奋力撞击那剑柄。
只听石盘发出沉闷巨响,周遭水流骤然狂暴翻涌,四周岩壁剧烈震颤,伴随着一声“嘭”然巨响,古剑竟被它生生从石盘中撞出。
巨大的冲击水流瞬间将它拍打在石柱之上。
那声音再次响起,催促它去开启第二层封印。
然而这一撞之下,文尧反而忽而清醒,骤然醒悟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它心中骇极,第一反应便是逃离此地。
可旋即又恐日后再有其他生灵受这邪物蛊惑,铸成更大祸患。
它略一迟疑,终是奋力游回,扯下大片坚韧水草,将那古剑层层包裹,负于身后,匆匆离去。
自逃离那洞窟后,古剑便再未发出任何声响,几乎变成一把普通的古剑。
自此百年,文鳐鱼勤修不辍,终化人形,自取名“文尧”。
他踏上漫漫旅途,遍寻世间,只为找到能重新封印浑沌、弥补当年过失之法。途中,他先后收留了孤苦的乐风与赤华,悉心教导,结为师徒。
数百年忧思惊惧,夙夜难安,文尧终是积劳成疾,身体日渐衰败。皇天不负,他终在一卷残破古籍中,寻得封印之法。
在他苦苦追寻方法的这些年岁里,那柄沉寂已久的古剑,似乎又有了隐隐苏醒的迹象,所以封印之事再耽误不得。
“我已误开了第一道封印,今日古剑又沾染血气,极可能将浑沌唤醒,”文尧面色凝重,“届时会发生何等祸事,无人能料。正因前路凶险万分,我才有意相瞒。”
“但若水下再生变故,你们二人皆身负重伤,如何能应对得了?”余长雎眉头紧锁,“我们既知晓此事,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赴险。”
文尧无奈叹息,近乎恳求道:“诸位少侠……就当从未遇见过我们三人吧。”
“我可以随你们同去,若真发生意外,好歹能有个照……”余长雎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如何能潜入那极深的水底。
许忘邪一眼便看穿了他的顾虑,目光转向乐风,直接问道:“你们可有沙棠?”
乐风下意识地点头应道:“还余下几粒……”抬头正对上师父投来的隐隐带着告诫意味的目光,话却已是收不回来了。
余长雎立刻抓住话头,快速接口道:“既然如此,我随你们一同前去。我保证绝不干扰你们行事,只为护你们周全,以防不测。”
“我也去。”许忘邪道。
简铭见状,急忙凑上前:“别丢下我……”
余长雎与许忘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驳回:“你留下!”
文尧仍想婉拒:“少侠,这实在……”
余长雎却抢先一步,坚决地打断了他:“先生为天下苍生不惜此身,我等虽力薄,亦想略尽绵力,共担风险。还请先生莫再推辞。”
一旁的简铭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是没见过,有现成的帮手不用,非要自己去送死的……”
话已至此,文尧再也无法推脱,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罢了。那便有劳二位少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