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前行,抵达了竹溪镇。
镇子春意盎然,被连绵起伏的翠绿竹林环抱,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宛若银带,穿镇而过,潺潺水声与竹叶沙沙声相应和,处处透着清幽宁静。
到来的第一天,恰逢上巳节。天空如洗涤过的蓝绸,没有一丝杂质,晨露点缀青草,微风拂过,微风拂过,带来些竹子的清香。
“姐姐,今日天光正好,咱们也去瞧瞧这上巳节的热闹吧!”逐炎按捺不住的兴奋,拉着江献的手便朝着人声鼎沸处走去。
江献目光中带着几分淡然:“几百年了,这人间节庆,你竟还未看够么?”
“同姐姐在一起,无论看多少次,都是新鲜。”逐炎笑得灿烂,仿佛仿佛只要有她在身旁,世界便永远鲜亮明媚。
两人来到那条溪流边,溪水清浅,可见水下光滑的卵石。
此时,溪边正在举行祓禊畔浴的仪式。男女老少皆身着轻薄的单衣,浸在清凉的溪水中嬉戏沐浴,欢声笑语随着水波荡漾开来。
一位身着华丽巫袍的老巫觋站在溪边,一只手提着小木桶,桶内盛满了芬芳的花瓣水,另一手持一束嫩柳枝,将其轻轻浸入香冽的水中,继而扬起,将饱含祝福的水珠洒向溪中众人。
她口中吟诵着祝祷词,声音悠远:“时迁阴长,阳补身康。沐除旧恙,神佑岁祥——”
江献静望此景,道:“此地的上巳节,倒是与别处不同。”
“快,姐姐,我们也下去玩玩吧!”话音未落,逐炎便冲向了溪边,猛地跳入水中,瞬间被凉意包裹,他连声惊叫,脸上却满是欢愉。
他回身望向岸边,见江献仍静立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阳光照在逐炎的脸上,他的笑容明媚如初,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快!快下来,这水可凉快了!”逐炎在水中挥舞着手臂,大声邀请着。
江献面露迟疑,终是缓步上前,在溪边俯身蹲下,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水温,仍未有下水的意思。
“……沐除旧恙,神佑岁祥……”
那老巫觋缓步踱至两人近前,手中的柳枝自然地轻轻一扬,带着祝福与清香的水珠便洒落在他们身上。
江献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吓了一跳,脸色一变,正欲发作,还未及转身去责骂那老巫觋,前方就迎来逐炎的一捧凉水,劈头盖脸,将她半身打湿。
“逐炎!”江献怒喝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起身便跃入水中,伸手便要抓住那罪魁祸首。
“姐姐饶命啊!”逐炎嘴上求饶,脸上却漾着笑意,他丝毫不惧江献的追打,一边躲闪,一边不断撩起水花还击。
两人的笑骂声在溪中格外清晰,引得周围嬉戏的众人纷纷侧目。有的掩嘴轻笑,有的投来艳羡的目光,有的也开始互相泼水玩闹起来。
江献怒气未消,一把揪住逐炎的衣领,猛地发力将他按入水中,咬牙切齿地低吼:“让你再泼我!”
水面之下,逐炎挣扎着,气泡咕噜噜地冒上来。然而下一刻,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中,竟蓦地浮起一缕缕刺眼的鲜红,迅速晕开。
江献心头猛地一悸,她慌忙将逐炎从水中拉拽起来,眼中满是不安。
逐炎挣扎着抹去脸上的水珠,望向愣在原地的江献,疑惑道:“姐姐,怎么不玩了?”
此刻的逐炎,两股鲜红的鼻血正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和素色的衣襟。
他这才瞥见自己手上刺目的血迹,低下头,温热的血珠接连滴落,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淡红的涟漪,宛如一朵朵凋零的芍药。
“你怎么了?”江献的声音带着颤抖,伸手欲去堵住他的鼻血。
逐炎却猛地侧身躲开,后退一步,用自己的手死死捂住口鼻,声音沉闷:“没……没事。我们回去。”说完,几乎是仓皇地转身爬上岸,脚步虚浮地朝着镇子方向快步走去。
江献心中疑虑更甚,她疾步追上前去,厉声喝道:“站住!逐炎!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行至一处竹林掩映的僻静角落,江献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她猛地上前,再次狠狠揪住逐炎的衣领,将他逼停在原地:”告诉我!否则你今日休想再挪动半步!”
逐炎抬起头,鼻血似乎暂时止住了,但脸上残留着斑驳的血迹,显得格外狼狈。他直直地望着江献,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喃:“姐姐……”
江献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不由得一软,揪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的哀求:“告诉我,好不好?”
逐炎没有回答,而是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江献,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开口:“我的时辰……快到了。以后……恐怕不能再陪着姐姐了。”
江献如遭五雷轰顶,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推开他,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你是上神!你同我一样,你怎么可能会……你怎么可能比我先走?”
逐炎痛苦地低下头,避开了她灼人的视线。
“怪不得你要留在这个小镇!你已经,再也走不动了?!”江献眼底骤然泛起骇人的绯红,“不可能的,你的灵力怎会磨损得如此之快,除非……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说过,会为姐姐寻一处好地方……姐姐就要有家啦,”逐炎眉眼弯弯,可眼中却不知为何盈满泪水,“我只想,只想最后这段日子,安安静静地陪在姐姐身边……”
江献只觉万箭穿心,巨大的悲痛与愤怒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伸出手,将逐炎紧紧搂入怀中,失声痛哭。
没多久,逐炎就在他们那简陋却温馨的小屋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躺在江献的怀里,苍白的手轻轻磨砂着江献的眉心:“姐姐,莫再蹙眉了。”
江献的泪水不停滚落,她紧紧抱住逐炎冰冷的身体,企图将他永远留在自己的怀中。
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唤、如何挽留,逐炎都已经离她而去,化为一缕青烟。
——
祭祀台上,余长雎解开江献身上的束缚,将她带至祭台边缘。
“没事的,跳吧。”余长雎轻声道。
江献仰起头,炽烈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我会接住姐姐的。”
恍惚间,逐炎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畔。她闭上双眼,纵身向下一跃,青色色的衣袂在空中纷飞着划出弧线,最终彻底没入下方的光圈之中。
光圈在她进入后瞬间闭合,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中的风声与人们的呼吸声仿佛都被吞噬。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猛然炸响!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挣脱了束缚,如同天河倾泻,滂沱而下。
光圈闭合的瞬间,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似乎被吞噬。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人们瞬间惊叫起来,挥动双手在雨中狂舞。
许忘邪缓缓抬手,摘下了那副狰狞的傩面。一滴冰冷的雨珠恰好砸落在面具空洞的眼眶,蜿蜒流下。
村民们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感念恩德,极力挽留二人。天色渐晚,两人婉拒了盛情,只在镇上寻了一间清净的旅店住下。
一关上房门,两人便一同进入了都广。
都广境内,江献正静静伫立于山巅,仿佛已等候多时。
两人上前,恭敬行礼。
“在下许忘邪,乃众神神识所化。”许忘邪坦然相告。
“晚辈余长雎,一介凡人。”
江献目光扫过他们,直接问道:“他是如何指引你们前来此地?他……如今又在何处?”
余长雎将如何遇到应龙残魂,被引至竹溪镇的经过细细道来。
听罢,江献的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缓缓移下,最终定格在许忘邪的左手上。
两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她凝神注视的,正是许忘邪指间那枚骨戒。
许忘邪若有所思,缓缓抬起左手。江献伸出手,指尖温柔而颤抖地抚过那枚骨戒。
“他不仅瞒着我以神识孕育了你,”江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竟还将自己的龙骨抽离出来,化为了这枚戒指……”
忽而,应龙骨戒发出一缕柔和的青色微光。这光芒同拥有生命一般,轻轻引渡着从江献手腕脉络中浮现出的一缕赤红色灵丝,缓缓流入许忘邪的体内。
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三人都不明所以。
直至那缕赤色灵丝完全融入许忘邪的身体,他才抬起手,凝视着指间的骨戒,恍然道:“那股无法控制的旱魃神力,被引渡到了我的体内,与我体内存留的应龙之力,达成了平衡。”
江献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猛地背过身去,过了许久,剧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她转回身,眼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哀恸,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他,他……能来到此地吗?”
许忘邪垂下眼眸:“应龙骨……只能接引尚存于世的神祇进入此地。”
“为什么?”江献猛地盯住他,目光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你呢,你有何用?他明明亦是上神!为何独独要将他遗弃在人间!”
许忘邪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上神息怒,”余长雎急忙上前一步,“忘邪亦盼所有神祇皆能得偿所愿,回归天宫。然因为一些变故,我等对此事所知甚浅,或许日后……还能寻得他法……”
江献看着眼前两个被自己吓得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长长叹息一声:“罢了……我不会归天的,他想来也不愿。”
“那您今后……”余长雎咬着唇,心中惴惴不安。
江献的神情缓和下来,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迁怒二位了。今日之事,多谢你们。现下,还烦请二位再帮一个忙,去竹溪镇我那旧屋中,取些柴刀斧凿来。我在此处择一地,结庐而居。”
两人连忙应下。
逐炎曾说的家,不是竹溪亦非天宫,而是这里。可是,没有逐炎,她怎会有家……
“只要一息尚存,信念未灭,终有云开见月之时。”
那么,她便在家中等他,无论要等上多久。
江献走到山崖边,望向下方缭绕的云海,问道:“我该如何下去?”
许忘邪执起陶埙吹奏。不多时,一只獙狐破开云层,翩然而至。
它约有三尺之高,通体毛发如雪,不染尘埃,背上生着一对羽翼,踏着淡淡雾气,行至江献面前,低下头颅。
江献毫不客气地跃上狐背,拍了拍它柔软的颈项:“日后,你便是我的坐骑了。”
獙狐双翼一振,腾空而起,载着江献向云海之下飞去,转眼便消失了踪影。
余长雎与许忘邪也旋即离开了都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