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炎,逐炎!”江献心急如焚,一把扶住他。
只见逐炎猛地睁开眼睛,那眼神却冰冷而陌生,他看向江献,开口发出的却是一个嘶哑浑厚的声音,完全不属于他:“吾……不会伤及上神。”
言罢,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住那对婆孙,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一把死死揪住婆婆的衣领,将其几乎提离地面,怒吼道:“是你们该死!吾镇守此地,享一方香火,对尔等不薄!那混账东西哪处吊死不好,偏偏要污吾清净之地!想死?吾成全你们!你们都该死!”
周围村民见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想将“逐炎”拉开。
他力大无穷,兀自挣扎咆哮:“绝户!你们两家都该绝户!!”
江献立刻上前格开众人,将逐炎双臂反剪擒住,制住了他的行动。
巫觋目睹此状也觉出不对来,转向那抖如筛糠的婆婆,厉声质问:“马婆子,你还有事瞒着我?”
马婆子在众人逼视下,终是涕泪横流地道出了实情。
这株巨榕在此地扎根已逾百年,枝繁叶茂。乡民皆信,凡物历经百年岁月,必生灵性。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将这古树奉若神明,为其修筑神龛,焚香祷祝。
无论是求姻缘、问富贵还是祈官运,竟都颇为灵验。自此,九嶷村声名远播,香火鼎盛,四方信众络绎不绝,村落也因此日渐富庶。
谭家在村中经营着一家客栈,凭借地利,积攒下不少家业。
然而谭家却偏生了个不肖子,名曰谭徳。此子嗜赌成性,常流连于城中赌坊,一赌便是几天几夜不见人影。
家中对其极为溺爱,每每只是替他还清赌债了事,从不深究。殊不知旧债方清,新债又至,谭徳在赌海中愈陷愈深。
谭家人想着为他娶一房媳妇,或许能拴住他的心性,回头是岸。村中乃至外乡人谁不知谭徳的劣迹,无人愿将女儿推入火坑。
唯有马家收了高价彩礼,将女儿嫁入了谭家。
成婚不足三年,谭家辛苦攒下的基业,竟被谭徳在赌桌上败得干干净净。
赌场之中大起大落,谭徳终日神思恍惚。其妻马氏倒是仍不离不弃,悉心照料。
债主率人登门,将谭家客栈并家中财物抢夺一空,谭徳受此刺激,彻底疯癫了。
一夜,家人未能看住疯癫的谭徳,让他独自跑出家门。翌日清晨,有人发现他竟用一根红绸,吊死在了那棵巨榕之上!
死状极为凄惨可怖,头发披散,舌头外伸耷拉,面目青紫。
自那以后,乡民皆觉此地被污秽怨气沾染,再也无人敢来供奉香火,神龛就此荒废。
约莫一月之后,谭家老爷子忽然于梦中见一巨龟前来索命,那怪物反复嘶吼着一句话:“就这般想死?那便统统去死!”
老爷子惊醒后便魂不守舍,没过几日,竟也被发现于家中房梁自缢身亡。
紧接着,谭老夫人也做了同样的噩梦,不久后亦步其后尘,悬梁自尽。随后厄运蔓延至谭徳的妻子马氏、年幼的长子……甚至就连马家的老爷子也未能幸免,皆在梦魇缠身后纷纷自缢。
马婆子早年略懂些乡野玄异之事,心知这定是谭徳自缢于灵树之上,污了那地祇的清修功德,以致引来报复。为保马家仅存的血脉,她只得带着剩下的孙女背井离乡。
过了两年之久,原以为此事就此平息。
可就在前些时日,她带在身边的孙女竟也开始夜夜惊梦,哭诉有怪物前来索命。马婆子闻言如坠冰窟,看来那怪物还是追上来了。
她知此事本是谭家理亏,马家沾染了因果,亦脱不开干系。恐巫觋知晓原委后不愿出手,这才有所隐瞒,请了巫觋连夜赶回这九嶷村,欲做最后一搏。
——
“此事……”巫觋听罢,面色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后,终是看向被附身的逐炎,“纵然谭马二家自行作孽,但孩儿无错。女娃何其无辜,你竟也不肯放过?且不论你是否真是舜帝坐骑,单凭你这滥杀之举,便与邪魔无异!”
“吾是邪魔?!”“逐炎”怒目圆睁,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这些愚昧该死的东西!吾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巫觋见其怨气大发,不再犹豫,掐诀便欲动手。
一旁的江献身形更快,欺身而上,只听一声闷响,竟瞬间将那巫觋摔翻在地。
巫觋众徒弟见状,立刻呼喝着将江献团团围住,却慑于其气势,一时不敢上前。
江献毫不理会周遭威胁,一记手刀精准劈在逐炎后颈。逐炎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众徒弟见机,发喊着一拥而上,欲抢夺逐炎。
江献一把将昏迷的逐炎背起,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剑锋寒光四射,她扫视众人,厉声喝道:“我看谁敢动他分毫!”
“动手!”刚从地上爬起的巫觋恼羞成怒,一声令下,众徒弟各持法器兵刃扑上。村民吓得惊叫四散。
“动手!”巫觋怒喝一声,他的徒弟们便一拥而上,村民纷纷逃开。
区区几个凡人岂是江献对手,她本只想带逐炎退走,奈何对方步步紧逼,杀招频出。江献耐心耗尽,杀心顿起,手中长剑一抖,化作一道寒芒直刺一名冲在最前的小徒心口!
忽地,她持剑的手腕被一股无形之力向上一带,剑尖险险擦着小徒的衣襟掠过。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侧滑开半步,恰好避开了另一人的偷袭。
那小徒本以为必死无疑,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
“姐姐……”背上传来逐炎虚弱的声音,他轻咳了两声,“莫要与他们计较……我有一计,或可免那女孩一死,诸位不妨一听。”
逐炎挣扎着从江献背上下来,勉强站稳,面色依旧苍白。
巫觋捂着胸口,皱眉警惕道:“你且说来。”
逐炎晃了晃依旧有些昏沉的脑袋,目光扫过惊恐的婆孙二人,缓缓道:“现今谭家只余这一条血脉。不如自此之后,她的子孙后代,须得于每年节庆之时,至此巨榕之下虔诚供奉香火,直至偿清孽债,功德圆满。如何?”
此言一出,附于其身的霸下残魂似乎极为不满,发出一声嘶吼,逐炎的身体也随之微微一震。
逐炎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自言自语道:“不满也无用!你一气之下连伤数命,早已自损阴德,你若还为……为自己好,便要留一线香火……想来,他定不愿如此。”
霸下残魂似乎被此言触动,不再吭声。
逐炎松了口气,看向那对婆孙,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叩谢上神不杀之恩!”
马婆子,连忙按下孙女的脑袋,却一时不知该向古树还是向逐炎叩拜,手足无措。
“那、那。”逐炎抬手指向身旁的江献。
江献蹙眉,逐炎却悄悄对她眨了眨眼,抿嘴偷笑。
婆孙二人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朝着江献方向连连叩首:“谢上神不杀之恩!谢上神慈悲!老身在此立誓,我孙女及其后世子孙,必当世代供奉灵数,虔诚不敢有违!若有食言,天诛地灭!”
誓言既出,一股浓黑的雾气自逐炎天灵盖缓缓溢出,于空中盘旋片刻,最终没入巨榕,消失不见。
逐炎身子一软,被江献及时扶住。
一股黑雾自逐炎身上溢出,隐没回了巨榕之中。
“既然此事已得化解,在下也不便多言。”巫觋上前一步,躬身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高人见谅。今日便由在下作个见证,为他们双方立契。”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两张崭新黄符,咬破指尖,以血为墨,飞速画下两道符咒。一道轻拍于女童额前,一道贴于古树树干之上。符纸触及之处,泛起微光,旋即隐没不见。
事毕,马婆子千恩万谢,欲设宴款待二人,却被江献冷然拒绝。
临走之际,逐炎回望那株笼罩在夕照中的巨榕。漫天晚霞如熔金般洒落在它茂密的树冠上,静谧而庄严。
“逐炎!”江献猛地将他拽回身,“那霸下怨灵,为何能轻易附身于你?!”
怨灵难附常人,能令其趁虚而入的,唯有阴气缠身之人。而阴气深重,非是天生命格如此,便是……大限将至,阳气衰微。
他逐炎乃上神,阳气炽盛,若被附身,答案只能是后者。
“哎呀,”逐炎笑着,眉眼弯弯,“姐姐,哪是它附了我?分明是我见它残魂执念深重,可怜得很,一时心软,容它入身鸣几声不平罢了!”
江献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逐炎被她看得心底发毛,连忙拉住她的手腕,转身加快脚步,“走吧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告诉你,我方才可从霸下的记忆里看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它所守的,可不是它自己的功德。”
“那是谁的?”江献顺着他的话问道。
“是舜帝。他的遗骸便在树下。”逐炎见计奏效,开始娓娓道来。
江献蹙眉:“舜帝?他不是已然飞升,怎会葬于此处?”
“且听我慢慢与你道来——数百年前,舜帝手持紫金神枪,亲率三千精锐与八百灵兽南巡,诛杀孽龙……”
逐炎一路絮絮叨叨:“……一场恶战下来,舜帝力战而竭,魂归于此。霸下于身侧坚守,不知过了多少年,直至自身气息断绝。而那柄紫金神枪,年深日久,也在原处生了根。”
“堂堂仁德圣君,竟落得如此下场……”江献听罢,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诮,“你说,这是天帝不仁,还是人间不公?它在这荒村,要独自等上多久,才能圆满……”
“只要一息尚存,信念未灭,终有云开见月之时。”说话间,逐炎已轻巧地移至江献身前。他面向着她,脚步却依旧倒退着行走,仿佛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情绪。
江献抬眼,望着眼前这个永远带着傻笑的家伙。
“浩渺天地”她的声音里带着飘忽与倦怠,“你我最终又将归于何处?”
“好啦,姐姐莫再蹙眉了。”逐炎抬手,微温的指腹轻轻落在她紧蹙的眉间,轻柔地将那抹愁绪抚平,“你我定是安身于世外桃源,永世相伴!”
他的笑容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随即握住江献的手腕:“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