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你的能耐?”蓝朝木道。
余成悦怒不可遏,猛然扯下腰间羊脂玉带,玉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挟着破空锐响,狠狠抽向蓝朝木。
蓝朝木猝不及防,被这一击打得身形踉跄,倒吸一口凉气,喉间溢出闷哼。
余成悦又来一击,蓝朝木反应极快,一把攥住玉带末梢,运力急扯,玉带倏然收紧,将余成悦手臂紧紧缠绕,紧接着用力一拽,他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被猛地压倒在一张红木桌上,动弹不得。
蓝朝木单掌如铁,将余成悦双手死死压在胸前,俯身逼近:“此番作为,便是你答谢救命之恩的礼数?”
余成悦面色涨红,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有何图谋!”
蓝朝木悠然起身,掸了掸衣袍,斜倚在红木椅上,目光直视余成悦:“余府一隅栖身,三餐果腹足矣。”
“仅此而已?”余成悦狐疑地眯起双眼。
“我若再多求,你又能给得起吗?”蓝朝木挑衅道,见余成悦仍满脸戒备,语气稍缓:“且放宽心,若真想取你府上性命,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余府庭院之中。
数人并排而立,面朝余成悦,气氛隐有几分肃穆庄重。
余成悦清了清嗓,将那略泛红晕的手负于身后,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今日,有一要事宣告——余府将添两位新客。”
宋管家面露疑色,看着余成悦,等待他对此做出解释。
“蓝家父女将于余府暂居些时日。”
两个孩子一听,顿时雀跃欢呼,正如他们所愿。
“这……”宋管家微微张嘴,被这突如其来之事惊得一时语凝。
余成悦轻咳两声,打断了孩子们的欢呼,“不过,在余府自有规矩,宋婆、雎儿,且说说余府的六需六禁。”
蓝家父女俩对视一眼,又不解地看向三人。
只见宋管家整了整衣衫,与余长雎齐声念道:
“余府内需戌睡卯起,禁食寝多言;
余府内需日读万字,禁暴躁粗鄙;
余府内需孝悌恭顺,禁擅入私室;
余府内需节用勤俭,禁淫赌酗酒;
余府内需言而有信,禁聚众闹事!”
蓝朝木嘴角一撇,不屑地嗫嚅道:“这余府上下拢共就两大一小,屁事还挺多。”
余成悦眸光冷冷剜了蓝朝木一眼,厉声道:“余府禁暴躁粗鄙!”
——
明月宛如精心雕琢的瓷盘,悬挂于墨色天幕之中,洒下柔和而清澈的光辉。夜风过处,茶梅暗香浮动,漫过院落朱栏。
“先生,水已烧好。”宋管家轻轻敲响了房门,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成悦缓缓打开书房的雕花木门,只见里头满屋七零八落的画稿。月华笼着他苍白的面容,眼底青影沉沉。
汤池内白雾氤氲,水汽袅袅。余成悦解衣入浴,温热的泉水漫过肩头,暖意沁入身体,方才褪去几分倦意。
良久,他自浴桶起身。取过一袭月白中衣披于肩头,持素帕细细拭干长发,待水珠尽散,方着衣袍,步入院中。
抬眸间,见那轮明月高悬,清光满溢。
秋千架上,余长雎小小的身影独坐其上,仰首凝望明月,清辉洒在他身上。
余成悦缓步上前:“雎儿,怎么还没睡?”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愣神的余长雎略微一惊,回首见是父亲,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道:“雎儿等阿爹一起睡。”
余成悦伸手将他抱起,并肩坐于秋千之上。
余长雎仰起小脸,眼中满是担忧:“月宫清冷,娘亲可会受冻?”
“自是清冷,她曾言不喜那广寒之地。”余成悦轻抚幼子发顶,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
“待雎儿长成,定要接回娘亲!”
“欲成大事,当修万钧之力。”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父子转头一看,但见蓝朝木大步流星地走来,腰间环佩叮咚作响,笑意灿烂。
余成悦眉头轻轻蹙起,将余长雎搂得更紧了些。
蓝朝木察觉到了他的防备,并未在意,伸手捏了捏余长雎白皙的脸颊:“雎儿,今后我教你习武如何?”
“不劳烦先生,”余成悦的脸色沉了下来,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撇开,“雎儿自有我来调教。”
蓝朝木不以为意地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调侃道:“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教?”
余成悦强忍着想要一脚踹在蓝朝木身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怎敢劳烦客人插手,雎儿,你说是吧?”
余长雎不知两人的别扭,懵懂点头。
余成悦见状,心中的怒火稍减,随即喊来了宋管家,吩咐道:“宋婆,先带雎儿去休息吧。”
蓝朝木道:“就这么怕我偷了你家孩子不成?”
余成悦冷脸:“谁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思,防人之心不可无。”
“哼,我都没担心你个鳏夫扣下小女凑个儿女双全,你倒来揣度我。”
“你!”余成悦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说谁是鳏夫!”
“欸欸欸,”蓝朝木掰开余成悦的手,笑得狡黠,“余府禁暴躁粗鄙。”
余成悦闭眼深吸了口气,拂袖道:“雎儿生母尚在,休要胡说,你也没好到哪去。”
“这还能比起来了?哎,我错了错了,余兄消消气嘛。”蓝朝木讨好地要拉余成悦同他一起坐下,余成悦甩开了他,坐回秋千之上。
蓝朝木继续道:“那你说说雎儿他娘去哪了,怎么没见她,府上除了宋婆,也没个女人的卧房。”
“在月宫里。”
“真把我当六岁小孩唬呢?我们现下可是一家人,这么见外。”
“那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余府。”余成悦目光锐利地质问道。
蓝朝木枕着手臂,斜倚在草地上,叹声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呢,本是江湖浪客,后遇到一位姑娘,安定了些时日,育有小女泯昔。唉,怎料吾妻红颜薄命,独留我父女飘零,我心灰意冷,便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伤心之地,继续云游。
“可女儿家啊,终究不能一直在外漂泊,我便想着为她寻一处安身之所。昨晚之事确实是我故意为之,想着那嫦娥砸谁我救谁,他念我救命之恩,定愿意收留我们父女。”
听罢,余成悦冷声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亮。”
“那可不,”蓝朝木嬉皮笑脸凑上余成悦,“你就说成没成吧。”
余成悦抬腿便踢在了他胯骨上,蓝朝木狼狈滚出三尺:“你不是说余府禁暴躁粗鄙吗?你这做家主的,倒比我还不守规矩!”
“我是家主,你能耐我何?”
“不跟你一般计较,”蓝朝木又挪了回来,“到你了,说说雎儿他娘是个什么情况。”
余成悦撇了一眼他:“余府内需戌睡卯起,戌时已到,请客人快快歇息,莫要扰了府中清净!”说罢,掸了掸衣袍,独自离去。
蓝朝木一人在地上气愤不已,他坐起身来,发泄似的抓起一把草屑向余成悦方向扔去,草屑无力地打着旋儿,又落回地上。
——
一年后。
天地间被一片苍茫的白所笼罩,落雪如天神不经意遗落的白羽,轻盈地从苍穹深处缓缓飘落。
朔风如刀,刺骨的冷意仿佛能穿透最厚实的衣物,直抵骨髓。
岳崇县城中,两行深深的脚印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蔓延至余府门前。
一身披橙色裘装的男子匆匆步入门前,他脚下砰砰地踹着大门,“速速开门,你家二老爷回来了。”
细看那裘装之下,竟还裹着一个粉白的婴儿,只露出一张小小的嘴巴。
宋管家闻声而来,急启府门,眼前的蓝朝木鬓发覆雪,睫毛凝霜。
他已离府数日,刚一跨进门槛,便将严寒抛诸脑后,扬声朝屋内人高呼:“余成悦,快出来接你老子!昔儿,阿爹我回来了!”
两道小小的身影自内堂奔出,二人身后,余成悦身着藏青织锦长袍,款步而出。
“这般风雪,怎么不把你这张嘴给冻住,”余成悦瞥见蓝朝木怀中的婴儿,神色微变,忙伸手接过,嗔怪道,“还不快些进屋。”
众人进了屋,宋管家早捧来红泥小火炉,置于案旁,蓝朝木忙凑上前去。那婴儿被余成悦抱至炉边,在融融暖意中,粉白的小脸上渐转红润。
余长雎和蓝泯昔好奇地围了上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酣睡的婴儿。
他睫毛若蝶翼轻垂,任凭周遭人声喧闹,犹自沉眠不醒,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
余长雎指尖轻点婴儿脸颊,疑惑道:“这般动静,他怎么还没醒?”
蓝泯昔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冻死了?”
恰在此时,婴儿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他瞳孔深棕,隐现点点鎏金,目光不似新生儿的懵懂,竟是平静淡漠。
余长雎见状,立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婴儿只眨着眼,打量众人。
蓝泯昔拽住蓝朝木衣袖,悄声问道:“可是个哑巴?”
蓝朝木笑着轻叩她额角:“他刚出生,怎么说话?”
“蓝叔你出去这段时间,是去生孩子了吗?”余长雎认真问道。
蓝朝木给了他一记爆栗:“看来忘记教你俩一些必要的生活常识了!”
余成悦忍不住抿嘴偷笑。
蓝朝木看他这副模样,又拢起两个孩子,故意压低嗓音:“以后他便是你们的弟弟,若有人问起,便说……”他忽地顿住,惹得两人忙不迭又凑近了些。
“便说是余阿爹和蓝阿爹所……唉唉,余成悦!”蓝朝木刚说到这里,便猝不及防地被余成悦揪住了耳朵。
见二人嬉闹,两个孩子也顿时笑作一团。
婴儿被安置在床榻之上,两个孩子跟着趴上了床。
“我是知道,男子是生不了小孩的,”蓝泯昔伸出小手,抚过婴儿的脸颊,又顺着衣襟而下,喃喃道,“你可是山中灵兽所化?怎寻不见犄角、尾巴?”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婴儿手上那枚骨戒之上,顿时眼前一亮,喜道:“好漂亮!换根糖葫芦给姐姐吃好不好?”说着便要去取,婴儿却下意识缩手避开。
“小气!”
余长雎静静看着婴儿,咯咯傻笑。
记事起,他便没有朋友,不知为何,城中孩子见他都避之不及,不愿与他玩耍,他此前有了泯昔,现下又来了个弟弟,心中自是无比欢喜。
自此,男婴便于余府安身。蓝朝木为其取名“许忘邪”,许他此生坦荡,不染尘世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