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忘邪确实不同于常人,他长得及快,两年的时间,竟然长成了五六岁孩子的模样,心智亦丝毫不落。
余成悦一袭青衫立于案前,仔细整理画具。今日应了城中李府之邀,前去为老夫人绘制寿像。
“今日小邪第一天入学,我本该亲自相送的。”余成悦轻叹一声,将一支紫竹画笔收入匣中,“蓝朝木那般性子,不知能否照料妥当。”
宋管家将最后一支狼毫笔递上,温声道:“老爷宽心。蓝先生平日虽跳脱了些,但我看对孩儿们的学业却是挺上心的。”
话音未落,但见蓝朝木领着三个孩儿从廊下行来,他背上背着许忘邪的小书箱,左右手还各提着一个,活似个行走的货郎。
蓝泯昔蹦跳着随在父亲身后,两条小辫随步摇摆。余长雎领着小脸紧绷的许忘邪。
这一年,许忘邪长高了些,但那双眼眸中疏离却未曾稍减。
蓝朝木瞧见余成悦的目光,立即挺直腰板,得意地展示身上的物件,眉梢眼角都写着“贴心”二字。
余成悦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当即别过脸去。
四人出了府门,余成悦还是不放心地倚门目送。
还没走出一段,蓝朝木便卸下身上的书箱丢给了三人:“自己背着,可把你们惯坏了。”
才没走出一段,蓝朝木就把书箱都:“自己背,可把你们惯坏了。”
蓝泯昔抱着书箱,鼓起腮帮子瞪他:“早知你没这般好心,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哪里?”蓝朝木故作惊慌地摸向身后,“尾巴在哪儿?”
蓝泯昔跺脚道:“耳朵也长出来啦!”
蓝朝木又手忙脚乱地去捂耳朵,惹得余长雎咯咯直笑。
他转头欲拉许忘邪看她俩,却见他落在了后头,脚步似灌了铅。
余长雎缓步折返,轻声问:“怎么了?”
许忘邪只是摇头,嫩白的手指绞着衣带,再不肯挪步。
蓝朝木见状,大步流星转回,一把将许忘邪捞起扛在肩上:“小崽子,由得你耍性子?”
许忘邪在他肩上挣扎着哼唧了几声。
蓝泯昔凑过来,仰头看着被倒吊的许忘邪道:”学堂可好玩了!有许多小朋友,先生还会讲精怪故事呢。”
余长雎轻握住他的手:“不怕,我与昔儿都会陪着你。”
行过三条街巷,蓝朝木才将人放下。余长雎与蓝泯昔立即一左一右牵住许忘邪的手,小指头勾在一处,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岳崇县的学堂设在城东一座清幽院落中,青砖灰瓦,古木参天。
蓝朝木将孩儿们送至门前,对迎出的周先生拱手道:“这三个小徒便托付给您了。特别是这孩子,”他轻拍许忘邪的发顶,“年岁尚小,规矩未成,劳您多费心。”
周先生年约五旬,目光在紧挨着余长雎的许忘邪身上稍作停留,淡淡道:“既入庠序,自当守规。蓝先生宽心。”
学堂内二十余孩童正襟危坐,见新同窗至,皆好奇张望。
蓝泯昔与一个小姑娘相视而笑,坐到了坐位上。
余长雎将书本笔墨整齐排列,一旁许忘邪挨着他坐下。
周先生轻咳一声,开授课业。先领学生诵读诗文,而后讲解其中含义。
琅琅书声中,余长雎偏过头悄声道:“你看,是不是不可怕?”
许忘邪微微颔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又靠近半分。
课间歇息,孩童们一窝蜂涌至院中嬉戏。
蓝泯昔拉着两人跑到花架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三个布偶:“我可是偷偷缝了三……”两个小布人儿和一只小狐狸落在石桌上,“哎呀,怎么把阿爹也带来了?”
她拿起眼睛圆溜溜的女娃娃布偶:“这是我。”又将小一号的小男娃布偶塞给许忘邪:“这是你的。”
一旁余长雎瞧着那只针脚歪扭的小狐狸,尖尖的眼睛和蓝叔简直一模一样。
蓝泯昔懊恼道:“雎儿的布偶落在房里了……明日我一定带来。”
“无妨,你们先玩。”余长雎温声道。
蓝泯昔捏着小布人,把它放到余长雎伸展的手臂上:“小邪,咱们沿着这条路,去周游大荒!”
许忘邪学着她的样子摆上布偶,两个小人在余长雎臂膀上蹒跚前行。
“哎呀,前面是万丈悬崖!”蓝泯昔的小人停在余长雎手背边缘。
余长雎咯咯笑着,另一只手搭成桥。
“有路了。”许忘邪轻声道,两个小人小心翼翼走过手桥。
蓝泯昔欢呼道:“雎儿是天上的小神仙,有雎儿帮忙,我们什么都不怕!”
三人玩得正欢,余长雎忽道:“口有些渴,我去取些水来。”说着执起小竹筒往水房去。
蓝泯昔趴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捏着小狐狸耳朵。
“泯昔,”有个扎双丫髻的女孩跑来,“苗儿带了一本小人书,去瞧么?”
蓝泯昔眼睛一亮,蹦起来对许忘邪道:”你在此处等等,我去去就回。”
许忘邪独自守着三个布偶,细心将它们摆成圈,中间特意留出空位——那是给小神仙的。
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走近,裙裾上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叮咚作响。
她好奇地歪头打量着许忘邪,笑盈盈道:“你叫许忘邪?我叫婉儿。”
见许忘邪抿唇不答,她也不恼,又凑近一步,眼睛亮晶晶地问:“你们方才在玩什么游戏?我能一同玩么?”
许忘邪往后缩了缩,眉头微蹙。
婉儿未曾察觉他的抗拒,自顾自地想挨着他坐下,却不慎坐偏,轻呼一声跌坐在地。这一下摔得并不重,她却愣怔片刻,眼圈倏地红了,低声呜咽起来。
一个高个男孩闻声赶来,见状立刻对许忘邪怒目而视:“你为何欺负人!”
“不是的……”婉儿刚要解释,却被男孩拦下:“他欺负你,你还替他说话?”
恰在此时,余长雎返回,正看见许忘邪被四个男孩围住,婉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为首的那个死死揪着许忘邪的衣领,厉声道:“快道歉!”
“我没有欺负她。”许忘邪小脸涨得通红。
余长雎立刻上前推开那男孩:“不要这样,婉儿都说了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婉儿哭了便是他的错!”男孩睨着余长雎,语带挑衅,“关你何事?”
“他是我弟弟。”
“弟弟?”男孩嗤笑一声,“你平白多个姐姐不说,这又来个弟弟,莫非你爹又骗了谁家姑娘?”
“没有!”余长雎气得声音发颤,拳头紧紧握住。
“你们余家没一个好东西,打!”男孩一声令下,几人一拥而上。
见许忘邪眼神一冷欲要还手,余长雎却拉住了他,转而将他紧紧护在身下,连声道:“别打!别打!”
蓝泯昔冲进来,一见这情景,急忙高声喊道::“先生!先生!打起来了!”
周先生赶来,厉声喝止了几人。
婉儿抽噎着说明原委,周先生面色愈沉。
“先生,婉儿是维护他!”
“你们四个,伸出手来。”先生手持戒尺,面沉如水。
四人倔强站立着,双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
“余家本来就做了亏心事,我们是替天行道。”
“伤人拒不认错,罪加一等;”周先生冷声道,“听信流言,妄断是非,罪上加罪。伸手,十下戒尺。”
戒尺重重落下,打在四人摊开的掌心上,顿时泛起道道红肿的痕印。
随后,先生请来大夫为余长雎处理了脸上的伤处,许忘邪倒是被他护得周全,未曾受伤。
下学时分,三人迟迟等不来蓝朝木,只得自行归家。暮色将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蓝泯昔一会儿瞅瞅余长雎红肿的面颊,一会儿看看许忘邪低垂的小脑袋。
“原是我的错,”她低头踢着石子,“没有照看好小邪,见着小人书便挪不动步……”
“没事的,还有我呢。”余长雎道。
“我阿爹明明教了你武功,为何不还手?”蓝泯昔转头问。
余长雎喃喃道:“阿爹说过,习武是为强身护道,而非逞凶斗狠,不可随意伤人。”
蓝泯昔气鼓鼓道:“他们说话太难听了,还以多欺少,就是恶霸!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唉,好吧,我们也不知道。”
“我不喜欢他们。”许忘邪忽然轻声说道。
蓝泯昔附和:“自然不喜欢那四个恶霸!”
“那四个恶霸,婉儿,周先生……”许忘邪声音渐低。
“你怎会连婉儿和周先生都不喜欢呢?”蓝泯昔蹙眉不解
“外面的人……我都不喜欢。”
余长雎看着许忘邪,停下脚步,“可是我们需要朋友啊,亲善远恶。阿爹说过,人之悲欢,皆系于人。所以,人和人是分不开的。”
蓝泯昔点头如捣蒜,努力比划着:“朋友多了,快乐便像春雨后的蘑菇,噗噗往外冒,可多可热闹啦!”
许忘邪望着两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人行至半途,恰遇匆匆归来的余成悦。见孩儿们独自归来,余长雎脸上还带着伤,他当即脸色沉凝。
一进府门,余成悦便径直冲向蓝朝木的房间,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怒火:“蓝朝木——!”
“哎呀呀,余府内禁暴躁粗鄙!禁止——啊!”
入夜。
余长雎与许忘邪房中,许忘邪从锦被里坐起,轻声道:“雎儿……哥哥,你睡了吗?”
余长雎转身看他,眼角的淤青在月光下格外明显:“还没有,怎么了?”
“今日,多谢你。”许忘邪声音细若蚊蚋。
余长雎听着,眉眼弯弯,他往许忘邪那边凑近了些,语气笃定:“我们是好朋友,更是一家人啊。护着你,本是应当的。”
许忘邪安静地点点头,靠着他躺下,一只小手悄悄捏住了他的衣角。
余长雎心头一暖,眨眨眼,想要说什么,又立刻抿住了唇,将话语咽了回去。
“嗯?”许忘邪看出他的别扭。
余长雎耳尖泛红,连忙伸手替他掖好被角:“睡吧,睡吧。”
余长雎闭着眼,心里却还绕着那个未能说出口的小小愿望:他其实,想听小邪再叫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