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问雪离宫的第三日,朝堂上起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户部尚书递上奏折,言北疆军饷亏空三成,字里行间暗指镇国将军私吞,末尾还附了份“证据”——几张边关粮商的供词,墨迹新得发亮,却偏说与裴问雪有旧,每年冬月都要送三百石精米入将军府。
谢折梅立在御阶之侧,绯色袍角垂落,与金砖地面的暗纹相融。他垂着眼,听着新帝朱笔点过奏折的轻响,听着朝臣们窃窃私语里的揣测,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指甲掐进掌心。那几张供词上的粮商名字,他认得——三年前在雁门关,是裴问雪亲手斩了的贪墨之徒,人头挂在城门上晒了三日,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写起了供词?
“谢侍读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新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御座之上,十七岁的天子把玩着腰间玉佩,目光落在谢折梅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谢折梅上前一步,袍角扫过地面,发出极轻的窸窣声。“陛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军饷之事关乎北疆防务,需审慎核查。裴将军镇守雁门关十载,护我大胤河山无虞,若仅凭几张供词便定其罪,恐寒边关将士之心。”
“哦?”新帝挑眉,指尖敲了敲龙椅扶手,“依谢侍读之意,是要放着这亏空不管?”
“臣不敢。”谢折梅微微躬身,“臣请旨,亲赴户部核查账目,同时传讯雁门关,让裴将军协查此事。两相对证,自能水落石出。”
他话音刚落,吏部侍郎便出列反驳:“谢侍读此言差矣!裴问雪若真有贪墨之举,怎会自证其罪?依老臣看,当即刻下旨锁拿其家眷,逼他回京受审!”
“不可!”谢折梅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快得让人抓不住,“北疆正值多事之秋,北狄右贤王虎视眈眈,此时动裴将军家眷,无异于自断臂膀!侍郎大人莫非忘了,十年前那场围城,是谁率三千铁骑踏破敌营?”
吏部侍郎被他问得一噎,涨红了脸:“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莫非谢侍读与裴将军有旧,想徇私枉法?”
“臣与裴将军,”谢折梅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是仇敌。”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知三年前那场兵变,谢折梅(那时还叫谢无咎)被指通敌,是裴问雪亲手将他从军中除名,两人早已恩断义绝。如今他力保裴问雪,倒让人摸不透底细。
新帝看着阶下对峙的两人,忽然笑了:“谢侍读既说与裴将军是仇敌,却又为他辩解,倒是有趣。也罢,便依你所言,去户部查账吧。只是——”他话锋一转,“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臣遵旨。”谢折梅躬身领命,转身退出大殿时,背后似有无数目光刺来,像雁门关的寒风,刮得人后颈发麻。
出了太和殿,日头已过正午,宫道旁的槐树落了满地碎影,映得他绯袍上的梅纹忽明忽暗。阿九不知何时候在宫门口,见他出来,连忙递上油纸包:“大人,刚买的桂花糕,还热着呢。”
谢折梅接过,指尖触到纸包的温度,才觉出掌心一片冰凉。他捏起一块糕,入口时却尝不出甜,只觉得喉咙发紧。“你怎么来了?”
“将军……裴将军让我来的。”阿九挠了挠头,少年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他说京里不太平,让我跟着大人,以防万一。”
谢折梅动作一顿,桂花糕的碎屑落在袍角。“他倒会安排。”他低声道,语气听不出是嘲是叹。
“将军还说,”阿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来,“这个让我交给大人。”布包里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半朵梅,边缘处有道裂痕,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谢折梅认得这玉佩。十年前在江南,他与裴问雪同游寒山寺,在佛像前求了块同心佩,一分为二,各执一半。后来兵变那日,裴问雪举剑相向,他情急之下掏出玉佩想解释,却被裴问雪一剑劈断,断口处至今留着剑痕。
“他让你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谢折梅捏着半块玉佩,指腹摩挲过裂痕,声音发哑。
“将军说,”阿九低着头,声音小小的,“账目之事,他已派人查了,是户部有人动了手脚,想栽赃嫁祸。还说……还说让大人万事小心,别中了圈套。”
谢折梅望着宫墙外的天空,云层厚重,像要下雨。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他倒好心。”
回到谢府时,暮色已沉。后院的梅树抽出新绿,嫩得像翡翠,与去年残留的枯枝交杂,倒有几分新旧交替的意味。谢折梅坐在书房,将那半块玉佩放在案上,与自己那半块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只是裂痕横贯梅心,再也抚不平了。
户部的账目堆了满满一屋,他一盏灯一支笔,查到深夜。烛火摇曳,映得他眼底布满红丝,指尖划过泛黄的账页,忽然停在一处——天启十七年冬,有一笔“三百石精米”的支出,签收人署名是“裴”,字迹却歪歪扭扭,绝非裴问雪的笔锋。
他指尖一顿,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刚从乱葬岗逃出来,化名谢折梅躲在京郊破庙,高烧不退,是裴问雪乔装成粮商,冒雪送来三百石米——说是送米,实则米袋里藏着伤药和银钱,够他撑过最艰难的日子。原来这笔账,竟成了今日栽赃的证据。
窗外忽然传来轻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枝。谢折梅吹灭烛火,翻身躲到门后,手按在靴筒里的短刀上。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进来,带着熟悉的铁锈味——是裴问雪。
“你怎么来了?”谢折梅低喝,短刀出鞘,抵在来人咽喉。
裴问雪没动,只借着月光望他,眼底映着烛火熄灭后的余烬。“我来看看,我的‘仇敌’,查账查得怎么样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笑意,却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关切。
谢折梅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刀刃几乎要划破他颈间皮肤。“这里是京城,不是雁门关,你夜闯谢府,就不怕被人发现?”
“怕?”裴问雪轻笑,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与当年在军中握剑的茧,早已不同,“我若怕,三年前就不会放你走。”
谢折梅猛地抽回手,短刀“当啷”落地。“你放我走?”他声音发颤,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当年你提剑斩我发,说我通敌叛国,把我丢在乱葬岗喂狼,那叫放我走?”
“若非如此,你怎能活着进这京城?”裴问雪的声音沉了下来,“那日兵变是冲着我来的,他们要的是我的人头,你不过是枚棋子。我不那样做,你早就成了刀下鬼!”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背负骂名,看着我改头换面,看着我……”谢折梅的话没说完,就被裴问雪猛地拽进怀里。
玄甲的冷硬撞得他生疼,却抵不过怀里的温度。裴问雪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看着你进了宫,看着你成了新帝的红人,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谢折梅,你以为我这三年,好过吗?”
谢折梅僵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雪味和铁锈味,像回到了雁门关的军帐。他想推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
“那笔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谢折梅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鼻音,“是你送的米,对不对?”
裴问雪没答,只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明日我会递奏折,自请回京受审。”他低声道,“你别插手,免得引火烧身。”
“不行!”谢折梅猛地抬头,撞在他下巴上,“你一回来,就是自投罗网!新帝早就想削你兵权,等着你自请回京呢!”
“那又如何?”裴问雪望着他,眼底映着月光,像盛着一汪寒潭,“总不能让你替我扛着。”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梅树抽芽时的涩,又像桂花糕里的甜。窗外的风卷起残叶,撞在窗棂上,发出轻响,倒像是谁在为这对重逢的“仇敌”叹息。
谢折梅忽然笑了,抬手抚上他胸口的旧疤——那里是当年北狄弯刀留下的伤,也是他亲手包扎过的地方。“裴问雪,你记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你能斩我过往,如今我就能护你周全。这盘棋,该由我来下了。”
裴问雪望着他眼底的光,像看到了当年雁门关那个执剑的少年,忽然就笑了。他抬手,替他拂去发间的落尘,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好,”他低声道,“我信你。”
烛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燃,跳动的光映在案上的半块玉佩上,裂痕处仿佛也染上了暖意。这场始于雁门关的棋局,兜兜转转三年,终于在京城的夜色里,落下了新的一子。而往后的路,无论输赢,他们总要一起走下去。
从第10章左右就是写的少年线的,就是两个人没有误会之前[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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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