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问雪夜访谢府的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住。第二日天未亮,一封匿名信便出现在了新帝的御案上,墨迹淋漓,字字都在说镇国将军与谢侍读深夜私会,似有通敌之嫌。
新帝捏着那信纸,指尖泛白。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殿宇里荡开,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诡谲。“谢折梅,裴问雪……你们倒是比朕想的,更‘情深义重’些。”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掷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纸团,很快便燃成灰烬,只余下一点火星,在晨光里明明灭灭。“李德全。”
“奴才在。”总管太监李德全躬身上前,尖细的嗓音里带着谄媚。
“传朕的旨意,”新帝把玩着腰间玉佩,目光落在窗外初绽的海棠上,“户部尚书查案不力,革职查办。另,召谢侍读即刻入宫,朕要亲自问他账目之事。”
李德全应了声“遵旨”,转身要走,却被新帝叫住。“等等,”少年天子的声音冷了几分,“让羽林卫暗中盯着谢府,若有北疆来的人,不必惊动,直接拿下。”
“奴才明白。”李德全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躬身退了出去。
谢折梅接到旨意时,正在后院修剪梅枝。春日的梅枝脆嫩,剪刀落下,发出“咔嚓”轻响,断口处渗着细密的汁液,像极了当年雁门关外溅在雪上的血。阿九站在一旁,手里捧着刚温好的茶,见他动作顿住,不由得道:“大人,宫里来人催了,说是陛下急着见您。”
谢折梅放下剪刀,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觉出指尖的凉。“急着见我,怕是不止为了账目。”他呷了口茶,目光望向府门方向,那里的影壁后,隐约能看见羽林卫的甲片反光,“看来,昨夜的‘客人’,还是留下了痕迹。”
阿九脸色一白:“是将军……要不要我去通知将军?”
“不必。”谢折梅放下茶盏,绯色袍角在晨光里拂过青石板,“他既敢来,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你守好府门,若有北疆的信使,无论是谁,都先扣下,等我回来处置。”
“可是大人……”
“听话。”谢折梅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转身往内院走,要换朝服,经过书房时,却瞥见案上那半块拼合的玉佩,裂痕在晨光里像道醒目的疤。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带上了门。
入宫的马车行得极慢,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咕噜”的闷响。谢折梅坐在车中,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街旁来往的行人,忽然就想起十年前的江南。那时他还是谢无咎,跟着裴问雪第一次南下,也是这样的春日,街旁卖花姑娘的篮子里堆着满筐的海棠,裴问雪笨拙地买了一枝,递给他时,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在想什么?”车夫忽然开口,声音粗哑,却带着几分熟悉的调子。
谢折梅猛地回神,看向车夫的背影——那背影宽阔,脖颈处有一道浅疤,是当年在狼居胥山被流矢擦伤的痕迹。他心头一震:“老赵?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赵是裴问雪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三年前兵变时,据说已经战死在乱葬岗。
老赵没回头,只低声道:“将军怕大人出事,让属下混在京营里,暗中护着。昨夜将军离府后,就被羽林卫盯上了,此刻怕是已在回营的路上。他让属下带句话——账本里的破绽在天启十七年那页,他已让人补了证据,此刻应该已送到谢府。”
谢折梅握着车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倒是安排得周全。”他低声道,语气里有怨,却更多的是说不清的涩。
“将军说,”老赵的声音压得更低,“若陛下问起昨夜之事,让大人只管推说不知,所有罪责,他一力承担。”
“他承担得起吗?”谢折梅冷笑,“景明帝要的是他的兵权,不是几句认罪的话!”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老赵低低说了声“到了”,便不再言语。谢折梅掀帘下车,望着巍峨的宫门,忽然就想起裴问雪昨夜在他书房说的话——“总不能让你替我扛着”。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转身踏入了那座困住了无数人的牢笼。
御书房内,景明帝正临窗而立,手里把玩着那枝刚折的海棠。见谢折梅进来,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无害的笑:“谢侍读来得正好,朕刚折了枝海棠,你看这颜色,像不像江南的春?”
谢折梅躬身行礼:“陛下说笑了,江南的春,怎及得上宫苑的万分之一。”
“是吗?”景明帝挑眉,将海棠递给他,“可朕听说,谢侍读与裴将军,最是念着江南的春。昨夜你们私会,是不是也在说这些?”
谢折梅接过海棠,指尖触到花瓣的柔腻,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缓缓抬头,迎上少年天子探究的目光:“陛下明鉴,臣昨夜一直在府中查账,并未见过裴将军。”
“哦?”景明帝走到他面前,忽然抬手,指尖划过他的发梢,“可有人看见,昨夜有玄甲骑士进了谢府,三更才离开。谢侍读,你还要欺瞒朕吗?”
谢折梅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北疆战事吃紧,裴将军或许是有军情要与臣商议,才会深夜造访。臣与他虽有旧怨,但在国事面前,自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景明帝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那谢侍读倒是说说,这账目的亏空,该如何以大局为重?”
谢折梅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那是老赵方才趁他下车时塞给他的,封面已经泛黄,正是天启十七年的户部底册。“陛下,臣已查明,所谓的军饷亏空,实则是户部尚书与粮商勾结,伪造账目所致。这里有天启十七年的底册为证,上面清楚记载着那三百石精米的去向——并非入了裴将军府,而是拨给了雁门关外的流民。”
景明帝接过账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就笑了:“谢侍读倒是查得仔细。只是……这账册是真是假,谁又说得清?”
谢折梅心头一紧,正欲再言,却见新帝忽然将账册扔在地上,海棠枝也随之落地,花瓣散了一地,像溅了片碎红。“谢折梅,”少年天子的声音冷了下来,“朕看你是被裴问雪迷昏了头!私通边将,伪造账册,你可知这是死罪?”
谢折梅俯身捡起账册,脊背依旧挺直:“臣所作所为,皆为大胤江山,从未有过半分私心。若陛下不信,臣愿以性命担保!”
“你的性命?”新帝冷笑,“你的性命,在朕眼里,还不如这枝海棠金贵。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羽林卫。
“将谢侍读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陛下!”谢折梅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他没想到新帝竟会如此决绝,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羽林卫上前,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腕,触感冰凉,像极了雁门关的雪。谢折梅没有挣扎,只是望着新帝,忽然就笑了:“陛下可知,裴将军在北疆手握十万铁骑,若臣今日死在天牢,明日他的铁骑,便会踏破这宫门?”
景明帝脸色一白,随即又硬起心肠:“他敢!”
“他有何不敢?”谢折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当年他能为了一个‘通敌’的罪名斩我过往,如今就能为了我的性命,颠覆这大胤江山。陛下,你赌得起吗?”
天子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看着谢折梅被羽林卫押出御书房,绯色袍角拖过地面,像一道流血的痕。殿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那散落的海棠花瓣上,红得刺眼。
李德全低声道:“陛下,真要把谢侍读关进天牢?”
景明帝没答,只是望着窗外,忽然就想起登基前,谢折梅对他说的话——“陛下,裴问雪是忠臣,不可疑,不可动”。那时他信了,可坐上这龙椅后,才知权力的滋味有多诱人,也才知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有多让帝王忌惮。
“关着。”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但别伤了他。”
李德全应了声“遵旨”,转身退了出去。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铜漏滴答,像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博弈,倒计时。
而被押往天牢的谢折梅,走在宫道上,忽然就抬头望了一眼雁门关的方向。那里的风正烈,雪正紧,他仿佛能看见裴问雪披甲的身影,听见他在风雪里高喝——“十日之内,我必归”。
他笑了笑,唇角的朱砂在晨光里像点醒目的梅。
裴问雪,你看,这盘棋,果然越来越有趣了。
只是不知,最终落子的,会是你,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