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
残梅褪尽的暮春,折梅亭总比御苑别处更浸着股清苦的冷。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得打颤,声线细弱如断线的风筝,绕着亭内独坐的人影打转。谢折梅指尖捻着枚玄黑棋子,指腹反复摩挲过瓷面上的冰纹,目光却胶着在身前紫檀棋盘——那棋盘中央,不是黑白对弈的棋子,而是一绺用红绳系着的玄色断发,发尾齐整,像是被利刃斩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垂眸时,鬓边碎发滑落,遮住眼底沉得化不开的郁色。亭外是半枯的梅枝,枝桠斜斜刺向铅灰天幕,去年雪天缀满枝头的红梅,如今只剩些褐黑残萼粘在枝头,像谁泼在素宣上的墨点,干了就再也擦不掉。风卷着细碎的梅瓣撞进来,落在棋盘边缘,谢折梅抬手拂去,指尖擦过那绺断发时,指节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却终究没敢碰。
这绺发是三年前雁门关外捡的。那时他还是谢无咎,是裴问雪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两人同宿军帐,共饮一壶劣酒,看惯了大漠风沙裹着落日滚进地平线。直到那场兵变,他被构陷通敌,裴问雪提剑追至乱葬岗,剑光落时,他没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利刃划破发丝的轻响,再回头时,只见裴问雪站在漫天血雾里,玄色发带断了半截,几缕碎发粘在染血的颊边,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厉。
后来他成了谢折梅,是新帝跟前最受宠的近臣,住的宅院栽满了梅树,连茶盏上都描着缠枝梅纹,仿佛要把“谢无咎”这个名字,连同那绺断发一起,埋在层层叠叠的梅影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到梅落时节,这绺发总会从锦盒里“跳”出来,落在棋盘上,像根刺,扎得他夜里总做回雁门关的梦——梦里裴问雪举剑,剑尖离他咽喉一寸,却只斩断了他束发的红绳,说“谢无咎,我只斩你过往,再见面,便是仇敌”。
指尖的黑子被捏得发暖,谢折梅终于抬手,将棋子落在断发旁,“啪”的一声轻响,惊飞了亭角栖息的麻雀。那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梅枝,带落几片干瓣,粘在他绯色袍角,像是溅了点墨。他望着棋盘,忽然低笑,笑声里掺着自嘲,被风卷着散在亭外,连梅枝都似抖了抖。
“还在等?”他对着空亭低语,声音轻得要被风吹走,“等我还你这绺发,还是等我偿你那笔‘通敌’的债?”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侍卫的喝问,混着兵刃相撞的脆响。谢折梅抬眼,只见宫墙方向掠来一道黑影,玄色衣袍沾着雪粒——四月竟还落雪,倒像三年前雁门关的天。那身影极快,足尖点过宫墙琉璃瓦时,雪粒簌簌坠落,他一眼就认出是裴问雪的身法:当年在演武场,裴问雪总穿玄色劲装,舞剑时雪落剑穗,转瞬间就被剑气震成碎末,如今这身法里,却多了几分狠戾。
裴问雪是镇国将军,手握北疆兵权,新帝登基三次召他入京,他都以“边关不稳”推脱。今夜闯御苑,想来是为了昨日那道密诏——新帝要削他兵权,让谢折梅草拟圣旨,他在边关定然是收到了风声。
谢折梅缓缓起身,绯袍在风里展开,衣摆暗纹梅枝似活了过来,顺着风势轻颤。他走到亭外,抬眼望宫墙,雪落得密了,大片雪花粘在发间,转瞬融成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倒像落了泪,却被他抬手,用指腹狠狠擦去。
裴问雪的身影越来越近,手里握着那柄“碎雪剑”,剑鞘铜饰在夜色里泛着冷光。他跳过宫墙的刹那,目光就锁死在折梅亭外的人影上,脚步猛地顿住,雪粒从发梢坠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冰凉。
“谢折梅。”裴问雪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死死盯着他唇角那点朱砂——三年前谢无咎从不施粉黛,笑起来时眼底盛着星光,如今这抹朱砂,倒像雪里溅的旧血,妖冶得让人发恨。
谢折梅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勾唇,笑容里漫不经心,却藏着几分不易察的涩:“裴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裴问雪猛地攥紧剑柄,指节泛白,“我若无恙,怎会看着你从谢无咎,变成新帝跟前的红人?怎会被你蒙在鼓里三年,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唰”地拔剑,剑尖直指谢折梅咽喉。剑身映着雪光,也映着谢折梅平静的脸,裴问雪看着那张脸,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剑尖离他咽喉只有一寸,却迟迟递不下去。
他想起三年前军帐里,谢无咎端着热汤进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带着炭火的温度;想起大雪夜里,两人靠在城墙上,谢无咎把暖炉塞给他,说“将军手凉,别冻着”;可眼前这人,绯袍加身,朱砂点唇,连看他的眼神都隔着层冰,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影子。
“谢折梅,你欠我的,怎么还?”裴问雪的声音裹着风雪,发颤的剑尖蹭得谢折梅颈间皮肤发麻,“欠我的信任,欠我那绺被你‘斩’掉的发,欠我们在边关守过的那些日子——你怎么还?”
谢折梅低头,目光落在剑锋上。冰凉的金属泛着寒光,他能闻见剑身上残留的铁锈味,像雁门关外的血。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触到剑锋,指腹被划破,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滚落,滴在青石板上,被雪花瞬间裹住,却留下道淡红的痕,像雪地里开了朵极小的红梅。
接着,他微微前倾,唇缓缓贴在剑锋上,柔软的唇瓣碰到冰凉金属的刹那,血珠又渗出来,顺着剑刃往下淌。“以血还血。”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血腥味,却依旧平静,抬眼时眼底映着雪光,像盛着一汪寒潭,“至于其他的——裴将军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可够?”
裴问雪看着他唇上的血,心脏猛地一缩,握剑的手更颤了。他想起三年前乱葬岗,他以为谢无咎死了,抱着那截断发在雪地里坐了一夜,雪落满肩头都不觉冷,只觉得心口空了块。后来知道他没死,改了名字进了京,他恨得牙痒,可真见他把性命递到面前,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你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一切?”裴问雪的声音哽咽,剑尖微微下垂,“谢折梅,你太会装了。当年装着对我忠心,如今装着甘愿赴死——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谢折梅轻轻笑了,唇上的血珠又滚下来,滴在剑身上。他抬手,想碰裴问雪的手背,指尖刚要碰到,就被裴问雪猛地躲开——像碰了烧红的烙铁。碎雪剑“当啷”落地,剑身在雪地里颤了颤,溅起几片雪花。
裴问雪看着他,眼底翻涌着恨与怨,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我不要你的血,也不要你的命。”他弯腰捡剑,剑鞘撞着石板,声音刺耳,“我只要你记着——当年雁门关的谢无咎,已经死了。如今的谢折梅,是我的仇敌。”
谢折梅望着他,指尖还悬在半空,风卷着雪花落在他手背上,冻得他指尖发麻。他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指节攥得发白。亭外的梅枝在夜色里晃,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流动的墨画,却透着说不出的冷。
“仇敌?”谢折梅低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的笑淡了些,“也好。”
裴问雪握着剑,转身就要走,脚步却顿住——他瞥见了折梅亭里的棋盘,瞥见了那绺系着红绳的玄色断发。那发的长度、色泽,和他三年前落在乱葬岗的那截,一模一样。
他猛地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绺发,声音发紧:“那是什么?”
谢折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指尖捻了捻袖口,声音轻得像风:“不过是一绺没用的发,裴将军何必在意?”
“我问你那是什么!”裴问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几步冲到亭边,却没敢进去,只隔着几步远,盯着那绺发,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当年……是当年我斩断的那截?”
谢折梅没答,只是拿起棋盘上的黑子,轻轻落在断发旁,动作慢得像在拖延。“裴将军,”他抬眼,眼底的冰似乎融了点,却又很快冻上,“夜闯御苑是大罪,你还是快走吧。”
裴问雪盯着他,又盯着那绺发,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攥紧了剑。“谢折梅,”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记着,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清楚。”
说完,他转身,足尖点地,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被落雪慢慢盖住。
谢折梅站在亭外,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道玄色身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走进亭内,拿起那绺断发,指尖轻轻摩挲着发尾的断口,冰凉的发丝蹭得指腹发痒。
风又起了,铜铃再一次响起来,声线细弱,像谁在哭。谢折梅将断发重新放回棋盘,拿起那枚黑子,又一次落在断发旁,“啪”的一声轻响,在空亭里格外清晰。
“账,自然要算。”他对着空棋盘低语,眼底又沉下郁色,“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雪还在下,落在梅枝上,落在棋盘上,落在他绯色的袍角上。折梅亭里,只有他一个人,伴着一绺断发,一枚黑子,还有满亭化不开的冷。远处的宫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风雪照进来,却照不暖他眼底的寒,也照不热那绺藏着三年过往的断发。
他知道,裴问雪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之间的账,不是一绺发、一滴血就能算清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虐,更难,可他别无选择——他得留在新帝身边,盯着那把悬在裴问雪头顶的刀,哪怕要背着“仇敌”的骂名,哪怕要忍着心口的疼,也得走下去。
夜风卷着梅香进来,落在他发间。谢折梅抬手,拂去发上的雪,唇角的朱砂依旧鲜红,像雪里溅的旧血,却在无人看见的眼底,藏了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至少,裴问雪还活着,至少,他们还能再见面,哪怕是以仇敌的身份。
棋盘上的断发静静躺着,玄黑棋子守在旁边,像在等待一场未完的棋局。而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