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广武道尊一口应下严能道尊的要求,西岳诸势力没有一家不如临大敌,忙得头晕眼花,生怕耽误了他们如约切磋,导致广武道尊拿自己开刀。
始作俑者郦自衡丝毫不愧疚。他将收尾的工作塞给了玲——凌虚阁所有聚灵阵的查验即将完成,只差最后一位前来查阵的阵师需要接待。早上,玲按时来到预定地点,耐心等候阵师的到来。
晨光熹微,橙红朝阳挂在东岳那边的天空中。玲为自己附加了强化视觉的法术,她看到有人影向西飞来。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到达玲面前;像大多数阵师一样,她修为不高,仅在筑基期。
筑基女修缓缓落在地上。她长目细眉,生得面貌柔和;她向玲问好时,声音亦低而缓。但这都不是她身上最醒目的特征:宽大的浅色法袍之下,她的腹部夸张地突出着。她怀有身孕,且依玲的经验看,月份不小了。
“晚辈钟云海,由东岳委派来凌虚阁查验聚灵阵。”她说。
“郦掌门已有吩咐。你随我来。”玲说,尽管知道没有必要,她还是忍不住添一句,“小心脚下。”
玲引着钟云海来到凌虚阁内阁。门敞开着,郦自衡站在沙盘前,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等人。见她们来了,郦自衡熟练地与玲推进一连串流程,包括通报、拜见,核实来意等等。
从东岳到西岳查验阵法,对修士来说也是个奔波劳碌的差事。玲惊讶于东岳派来的人是个孕妇,郦自衡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很正式地端起元婴修士的架子,接受了低阶修士应该给他的所有礼数。应付过繁文缛节,郦自衡利落地挥退她们。
门在她们背后关紧。玲看出钟云海眉宇间有些疲色,问她:“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必。今日需要查验凌虚阁的十一处聚灵阵,晚辈还是尽快开始,好早些回去复命。”钟云海说。
于是玲陪同她前往聚灵阵。越过禁制的阵法时,钟云海忽然说:“这个阵法布置得好整齐。”她看着玲,“只是阵法范围不大,乾位却同时用两面阵旗并五种刻印,恐怕太浪费了。前辈觉得呢?”
玲四下看了看,甚至没认出乾位在哪:“我不懂阵法。”
“是晚辈冒昧了。”钟云海垂首。
位于凌虚阁西北处的这座聚灵阵很大。她们两个站在广阔石台旁边,就像摊开的手掌旁有两颗小小的芝麻。钟云海左手持一张阵图,以灵力激发,阵法刻印纹路骤然炸开,悬浮在空中发光。它无微不至地记录了此处聚灵阵应有的结构。钟云海盯着阵图,右手按在石台上,探查的法术铺展开,她的神识扫过偌大石台的每一寸纹理。
查验阵法似乎比玲想象中更累人——钟云海紧紧皱眉,汗珠从下颌滴落。过了一两刻钟,钟云海终于收回法术,喘息着站起来。
“此处聚灵阵已查验无误。”钟云海的声音也有些不稳,“请前辈带我去下一处吧。”
“好。”玲捏诀作御风的法术。看到钟云海的疲态,玲问她:“你累了吗?”她稍稍扩**术的范围,示意钟云海靠近,“我带你一程吧。”
钟云海神情惊讶:“前辈还真是……体贴。”
“你有孕在身,我自然要关照你。”玲说。
钟云海面露疑惑,刨根问底似的追问:“有孕怎么了?”
玲一愣,不觉失笑。她在宫廷里呆了几十年,见惯女人们在怀孕期间受到她们此生能得到的最大的优待;所以总是忘记修道界在这方面另有一套规则。玲想了想,还是坚持自己本来的观点:“看到道友辛苦,帮一把也没有什么。或者你不喜欢,我就照常对待你。”
不知怎的,钟云海被逗笑了。“不会,谢谢前辈。”她柔声说,尾音绵长,“前辈你真不像郦掌门手底下的人呀。”
玲听见这话也没有多想。讨厌郦自衡的人从来都比喜欢他的人多。她带着钟云海御风而起,气流吹拂她们的身躯,滑过一阵阵凉。玲本来控制着不要飞太快,但钟云海伸长胳膊,右手和小臂都暴露在法术之外——这样做其实很不安全,若外界有异变,人可能来不及应对就已经受伤——更凛冽的风吹着钟云海的手,她说:“前辈,再快一点也没关系。”
玲垂眼笑了。她依言加快速度,同时悄悄留意着潜在的危险。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天际蓝得安静,草木与建筑在她们脚下掠过,从这里能看见凌虚阁的数座灵泉,饱含灵力的潮意蒸腾而上。玲心里微动,玩笑般地捏诀,手指指向地面。
灵泉旁,封铮盘坐着修炼。他双眼轻阖,内窥经脉中的灵力游走涌动。突然,有个很小的法诀飞向他。他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法诀在他耳畔绽开一阵悦耳的弦鸣。
水汽氤氲中,他的目光长久地追寻着空中掠过的残影。
凌虚阁。八年前。
此处庭院偏僻,位于外院的角落。除了几丛灵植,院内空无一物,因此守卫也相对松散。当然,这都与封铮无关。封铮在识海中模拟着一位旧日对手的身法。假如他再快上五倍。封铮掠过屋顶,躲开他自己假象的,来自加强版本的对手的攻击。庭院宁静祥和,但在封铮的假设中,空中交织着密不透风的法术。他向左撤步。有破绽。他想。只要从这里反击——封铮从眼角瞥见花丛前站着的人影,心神震动。识海中的对决在顷刻间消散,他忘了自己刚刚找出的破绽。
是一名筑基女修。
该如何形容封铮这一刻的感受呢?
他是从血与铁之中存活下来的勇士,无休止不停息的战斗已被他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此时他看到的,是与他一样曾被无情的规则裹挟,却又从中幸存下来的人;但同时,他们又截然不同。
万物相生相克,因缘微妙难言。就像野兽受伤、生病后,有时能自己找到对症的草药;人也一样。
此刻,封铮凭借本能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部分。
他下意识地收起浑身的威压。他平时从来都放任威势展开,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收敛气息是在什么时候。他将视线投向她。
女修好像在看花。她偶尔伸手拨弄两下花瓣,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这场景寻常得不能更寻常,封铮却不由自主盯了好一会儿。女修忽然转身朝右走了几步,正站在右边屋檐上的封铮立即全速飞掠到另一处房顶。其实他们修为相差太多,一旦封铮收敛存在感,她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但不知怎的,他的心跳乱了好几拍,就仿佛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怕被她看见一样。
他为什么要躲?封铮对自己感到恼火。他的目光却仍旧迟疑地注视着她。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修皱起眉头。看到她皱眉,他心中也立即升起一股不快。此刻,她的烦恼变成了他的烦恼,而他向来不知忍耐,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玲左等右等,江茵还是没有来。之前她们几次相约会面,江茵从来不会迟到。眼看日头西沉,难道她出了什么事?玲有点担心,想着要不要去找江茵。她正思索,忽听得一阵铁器碰撞声。有人来了。她警觉着,对方已经站立在花丛前。
威势。黑色的重铠。兵戈般锋锐的气息,让她骤然想起宫变那天的冲天大火与血腥味。不需事前认识他,高阶修士特有的压迫感已明确彰显他的身份。她根本没看清他从哪里过来的,他现在站在她几步之外,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那些花。
是广武道尊封铮。
要说她怕不怕,肯定是怕的。修士可以本能地识别出修为差异,她面对出窍修士时所感到的恐怖,狂风洪水亦不足以形容。但同时,她早已习惯了应对执掌生杀大权的人,审慎常伴其身,恐惧也算是她的老熟人。
玲躬身行礼。
一股香气掠过她的鼻尖。封铮折下一支花,花茎粗糙的断口暴露在空气里。他将花递给她。
玲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