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现在。
玲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木匣。它有半人高,镌刻花纹咒符,是一件储物法器。可能是因为装了太多东西,匣子非常重;玲是金丹法修,但她使法术来搬它仍不容易。她研究了一阵,没有找到开匣子的机关。
“这种匣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冯长老说,“我把它交给炼器师检查,连炼器师都花了许久才看出关窍。”他演示地拨动木匣底部的一处花纹。匣盖弹开,东西满得直往外溢:法器、灵铢,什么都有。
要不是冯长老说他在西廊截获了这个匣子,里面装的是本该在凌虚阁库房——也就是万象楼——里的东西;玲还当他是来行贿的。这些东西可能足够买通许多元婴修士了。
“您给我看这个,是……?”玲问。
“让你看看郦自衡干的好事。”冯长老怒气冲冲地说,“他强行把万象楼的守卫全换成自己的人,若只是为了排挤我我也就忍了,不料他竟然盯上公中的东西!这匣子恐怕还不是唯一一个,他郦自衡胆大包天,也不怕广武道尊知道?”
玲说:“不一定是郦掌门做的。”
冯长老更加生气:“你要是不信,也可以拿着匣子去让郦自衡查查万象楼的布防——怎么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这么多东西!”
八年前,郦自衡当上掌门,凌虚阁众修士大都不服他,只是封铮既已发话,他们不敢反对。固然他有些手腕,在这些年里已经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但司徒向的旧部以冯长老为核心抱团,也是一股不小的对抗力量。
玲未在凌虚阁担任什么职务,但她常帮郦自衡办事,显然是郦掌门一派的人。如今冯长老抓住郦自衡的把柄,却来告知她,不太寻常。
“物证太贵重,我不敢擅动。但长老您有吩咐,我自然应当效劳。”玲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冯长老冷笑:“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自己去查,等你查清楚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若凌虚阁被郦自衡吃得只剩一具空壳,谁也落不着好!”
万象楼前。
玲怀抱着半人高的木匣。
万象楼的守卫是一名筑基男修。论实力,他不仅拦不住身为元婴修士冯长老,就连玲也有能力硬闯进万象楼一探究竟。这道防线与其说是靠他守住,不如说是靠凌虚阁本身的秩序维系:擅闯万象楼不难,但违抗掌门命令的代价令人忌惮,所以谁也不愿意当第一个出头的人。
玲毫不怀疑,如果她强闯万象楼,蛰伏在附近的冯长老的人顷刻间就会一拥而上,跟着她闯进去。到时候,局面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见玲走近,筑基男修不卑不亢地对她拱手:“掌门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绝大部分人面对比自己高阶的修士都难免害怕和小心翼翼,但他的态度却冷漠又生硬,依玲来看,甚至暗暗地有种一视同仁的敌意,任人威逼利诱也绝不会变一变难看的脸色。不必问,他肯定是被知人善用的郦掌门特意安排在这里看门的。
“你叫什么名字?”玲问。
“卢浩成。”男修说。
“听说万象楼丢了东西,不让人进去,怎么调查失物呢?”玲说。
“万象楼没丢失任何东西。”卢浩成重复道,“而且掌门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玲略将木匣掀开一丝缝隙,示意他看。虽然只是把盖子掀开一点点,但霎时间寒光四射、灵力奔涌,显然木匣里满满装着法器和灵铢。卢浩成目光扫过,却仍是面不改色。
“我在西廊截获这个木匣。如你所见,里面装的都是本该在万象楼里的东西。”玲说,“你却说什么都没有丢,莫不是你监守自盗?”
卢浩成眉毛也不动一下:“也可能是贼喊捉贼。”
“无论哪种都是你的失职,这只木匣就是物证。即便我想要越过郦掌门,直接将你拿下审问,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事情闹大只会让旁人得利——如果坐实了郦掌门无能的罪名,冯长老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万象楼的管理权拿回去。”玲见卢浩成面色微变,便知道他在意万象楼的归属,遂放软语气劝诱,“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我心里还是清楚的。今天我把木匣里的东西都物归原位,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岂不是两全其美?”
卢浩成沉默半晌,再开口时态度多少有些松动:“您不能进去。把东西给我就行。”
“也行。”玲微笑,把木匣塞进卢浩成怀里。卢浩成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突然接过如此沉重的一个木匣,被坠得险些没拿住。玲托着木匣帮他拿稳,暗中拨动木匣底部隐没在花纹中的机关。木匣的盖子弹开,差点打中卢浩成的脸。更危险的是,木匣里的灵铢和法器眼看就要一股脑地全涌出来,其中不乏刀剑,锋刃直冲着玲的方向。卢浩成赶紧使劲把匣盖往下压,玲看着他伸手在匣底摆弄一下,瞬间就控制住形势,把东西都收了回去。
木匣的机巧设计得很隐蔽也很独特,卢浩成不像第一次拿到这种木匣。如果说玲之前只有五分怀疑卢浩成,或者说是郦自衡监守自盗;现在已经有九分怀疑。不给卢浩成思考的时间,玲凑近他,压低声音,更大胆地试探:“还有五个木匣,我之后一并给你。”
她把数量加了五倍,但卢浩成看起来仍毫不惊讶,只是点点头。是卢浩成也不知道具体数量,还是——这种可能恐怕更大——真有这么多,甚至只会更多?玲本想笑一笑,到底是笑不出来。
凌虚阁内阁。
夜色深沉,内阁的灯火仍然明亮。郦自衡坐在桌案后,玲把一枚玉简扔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在账上做假,但没想到你贪了这么多。”玲说。
郦自衡扫一眼桌上的玉简,兀自笑道:“多吗?”
玲没指望他自己交代,挑明说:“万象楼被你搬空了快一半,你的私库建在哪里,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总归没少你的用度。”
“你为什么这么做?”
郦自衡做出惊讶的表情:“贪污还要理由吗?”
玲忍了忍,说:“这么大的空缺,你根本藏不住。”
郦自衡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案,对玲说:“藏不住又如何?如果你想拿我问罪,也用不着证据,只消跟封铮说一声,他随时都能替你结果我的性命。”他知道她反感这种话,“反之,如果你帮我,就算我真要搬空整个凌虚阁,其他人也只能装聋作哑。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下一任掌门的好人选?”郦自衡巧妙地在真的惹恼她之前又话锋一转。“放心。”他诚恳地说,“暂时借用。之后会还回去的。”
“‘之后’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之内。”一个月对修士来说短得像一眨眼。
“借走做什么用?”
“我好歹也是凌虚阁掌门,你怎么这样审我?”
这是不会告诉她的意思。两人相视一阵,玲叹气。
“怎么不问了?”郦自衡说。
玲目光在他左边衣袖一扫而过。自从八年前他左手落下残疾,他就常常将左手掩在袖子里。因为我信任你的本质。但她没有这样说,而是说:“你总像这样行事,却到现在都没有被人暗杀掉,可见运气不错。”
郦自衡指一指窗外漆黑的天色,半开玩笑道:“封铮已经够讨厌我了。你要是真的关心我的安危,就千万别再深夜来找我了。”
见问不出更多东西,玲无意久留。她心里盘算着怎么和冯长老交代,刚往门口迈了两步,突如其来的眩晕就袭击了她。和郦自衡聊得太投入,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异状,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等下,”玲只来及说出几个字,“心魔劫。”
郦自衡说:“非得现在吗?你能不能等回去再——”
玲眼前一黑,神魂已沉入往事回忆中。
郦自衡认命地叹气。
自金丹开始,修士每次晋升都要先历过心魔劫,不同人历劫的耗时、次数各不相同,直到彻底勘破所有心魔为止。心魔劫中的场景大都是过去的经历,偶尔也有虚构的,无非都是取决于修士本人的心结。
玲不是第一次坠入心魔劫。她观察一阵,便明白眼前的场景是一桩旧事:司徒向派手下修士某日去古柯宗给齐瀚递信,但司徒向与齐瀚交恶,可想而知,这份差事也是件两面不讨好的苦差事,因此修士根本不想去。玲抓住这个机会,由江茵出面,劝他故意犯个不大不小的错——比如使法术时不慎打塌了墙——然后去长老处领罚,挨板子的时候他再偏几分,让本该落在肩上的板子落到脸上;等到要去送信那天,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司徒向好面子,当然不可能派脸上有一道印子的人去给齐瀚送信,修士虽然挨了顿打兼被司徒向痛骂,但最后也算得偿所愿。
墙塌的时候,凌虚阁的守卫倾巢而出,无论在明处的在暗处的,全都向事发地点涌去;而玲就是在这时候摸清了凌虚阁的布防。玲知道她的心结不在这件事本身,只在江茵。但江茵是故人,而她不能停留在过去里。
玲闭上眼睛,不再看回忆里的消瘦倩影。她听见清脆破裂声。这是破劫的征兆。以及——
“啊。”郦自衡发出惊讶的声音。
玲这才发现郦自衡站在她身后。“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正要打断心魔劫,先把你捞出去,没想到你破得挺快。”郦自衡说,“不过也是,这点小事。”
“你怎么进来的?是法术吗?”
“是阵法。”回忆的场景破碎消解,郦自衡说,“走了。”
夜色又深几分。
灵泉汩汩流动声在夜晚更加清晰,这是全凌虚阁灵力最丰沛的地方,连微风都有滋养之意。玲走过几道亭廊,在一座灵泉旁找到了封铮。封铮盘坐着,却没有在修炼;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头望向她。
玲走到他面前。两人此时都没有说话,唯有水声风声缠绕回响。迎着封铮的目光,玲伸手抚上他的鬓发。手指划过他发丝的几处杂乱,触及脸侧的温热皮肤,她心底稍微漫开一些宁静。
“累了?”封铮突然问。
玲莞尔,在他旁边坐下。今天发生了许多事,她却只选一件最小的小事来说。“我拿着这么大的匣子,”她比划,“走了很多路。匣子好重,就算用法术搬也很费力。”
“怎么不叫我?”
“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说完,她笑了。这算什么理由。一个匣子要有多重,才会让她觉得需要由出窍修士代劳?大概不会有这种匣子。
封铮的手覆上她的手。无论他的手掌还是他的脸颊,都比她的手更温暖。“下次让我来。”封铮说。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好。”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