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现在。
越百城拄着拐杖,站在树林里。他一生中绝大部分时光都在东岳度过,如今腿脚不利索了,要不是为了寻找绘出新七十二聚灵阵的阵师,他根本不会来西岳这种混乱又危险的地方。
这个阵是……这样的吗?越百城摸着下巴想。我记得西北侧这处阵法有些冗杂,但如今眼看着不是挺好的吗?我记错了?还是看走眼了?
七十二聚灵阵太庞大太复杂,越百城不可能把每一笔都背下来。况且也没有这种必要,因为他随时都可以拿出阵图对照着查看。越百城掏出阵图,东张西望地观察地形,想把眼前的阵法与阵图对应上。他转身,视线冷不丁撞上陌生人的眼睛,吓了一跳。
“越百城?幸会。”元婴男修笑得让人凉飕飕的,“我是凌虚阁郦自衡。”
越百城哆嗦着躬身:“见过郦掌门。”
“此处是凌虚阁的禁地。”郦自衡掂着折扇,笑容越发危险了,“你远道而来,问都不问就往这里跑,有什么原委吗?”说着,他慢慢展开折扇,捏了半个攻击的法术在手上,等着越百城回答。
越百城冷汗直冒。他知道这里是禁地,但没太当回事:未激活的聚灵阵很脆弱,所以目前两岳的聚灵阵都被圈成禁地了。虽然叫禁地,但守卫通常不严密,只是防止不懂阵的人误闯进来弄坏阵法。越百城在东岳的聚灵阵来往惯了,看待此类禁地的态度难免不够严肃。此刻在别人的地盘,被元婴修士用法术指着,越百城只有低声下气地解释:“我听说绘制新七十二聚灵阵的阵师在这里,一时情急就过来了,还请您恕罪。”
郦自衡将法术收起。越百城见状,心里绷紧的弦也松下来。
“你在这里找不到他。”郦自衡说着,往一旁走去。越百城赶紧跟住他,问:“那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郦自衡貌似在思考。他走得飞快,越百城拄着拐杖,跟得很费劲,但他到底不肯放过任何线索,执着地等着回答。终于,走出禁地很远,前方快要没有路的时候,郦自衡停下脚步。
“你找不到。”郦自衡说。
越百城喘着粗气,瞪大眼睛。各种猜测从他脑海里冒出来,他大叫:“你把那阵师怎么了?”
这话说得好像郦自衡谋害了谁一样。郦自衡慢吞吞地糊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阵师?我认识的阵师可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越百城急了:“自然是改了我的七十二聚灵阵的阵师。”
“‘你’的七十二聚灵阵?我听说聚灵阵图是你带着几十个徒弟一起推演出来的,怎么能算你一个人的?唉,你真是老糊涂了——”
越百城气结。郦自衡的年纪比他大好几个百年,此时却说他是“老糊涂”,无非是嘲笑他修为停滞在筑基,眼看阳寿要耗尽了,面貌已经老态龙钟。越百城自知活不长,也不怕人说;但他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的阵师,兼是李伏的顾问,忍不了任何人表现得有哪怕一点点怀疑他的布阵能力。
“建立群阵需要大量的推敲演算,我从来不否认这里有弟子们的功劳。”越百城傲然道,“可若是没有我最初的构思,就根本不会有这张聚灵阵图。何况这样大和复杂的阵法,岂是口头能解释清楚的?最繁琐艰深的部分,终究都得我亲自来算。”
“你负责的是最困难的部分,所以功劳你也占大头?”郦自衡反问。
当然是这样。越百城点头,感到莫名其妙。
郦自衡瞥一眼山崖下。这里视野开阔,看得见山上山下许多座聚灵阵。这些聚灵阵均已完工,但还没有激活,其上刻印粗粝,由千凿万锤而成。
“改聚灵阵图再难,能比说服西岳诸多势力按新的图修建聚灵阵还难吗?”郦自衡笑着说,“照你这么说,论功劳看难易而非多少,新聚灵阵建成,我郦自衡的功劳最大。”
郦自衡三言两语,就把话题拐跑到不知那里去了。越百城光顾着和他吵架,险些忘记自己的本来目的。此时他暂时按捺心中不平,重新端正态度,诚恳地说:“郦掌门,我就快死了,但手底下这些弟子没有哪个真够格传承我的阵法。等我死后,这些阵法虽不至于失传,但也很难有人将它们融会贯通,再进一步发展。这位阵师是真的有天赋,我想把这辈子对阵法的领悟都教给他。哪怕您看在阵法的未来的份上,也请告诉我他在哪里吧。”
“‘阵法的未来’?你未免把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了。”郦自衡说。
发自肺腑的进言却遭到轻视,越百城那股清高劲又冒出来。要是郦自衡铁了心瞧不起他,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越百城冷着脸当即告辞,拄拐“噔噔”地走下山去。
郦自衡站在原地,看着越百城走远。风吹树叶瑟瑟声不绝于耳,疼痛攀上他袖管里颤抖的左手。旧伤叠着新伤,他恐怕还要痛上好一阵。郦自衡给自己续上止痛的法术,又打个手势,便有修士从旁冒出来,向他见礼。
“加强守卫。”郦自衡说。
凌虚阁。八年前。
“如果改用新图,修阵需要的人力会更多。到时候凡人别说讨价还价,恐怕连去留都不由自主了。”玲说。
“如果能得到足以使西岳改用新图的权力,到时候想改一改驱使凡人的手段,再简单不过。”郦自衡说。
“那名阵师身上也有伤。”玲低声说,“如果凌虚阁自上而下都是靠武力威胁办事,积弊深重,要改变绝不是容易事。”
郦自衡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仿佛没见识过滔天权柄的厉害。”
玲不说话了。他们对这件事各有看法,但都只停留在假设。接下来的行动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
“你在凌虚阁的内应是什么人?”玲问。
“她叫江茵。金丹期,女的,是司徒向的侍妾,被他采补得快死了,说她的性命就靠我给的丹药吊着也不为过。她提供情报,我定期给她丹药,帮她寻找活着摆脱契约的办法——无论有没有,反正先应下来。最近她一直没来找我取药,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伤得太重连出门都难。你今天去探探情况,回来告诉我。”
“她可信吗?”玲问。
“不可信。”郦自衡答得飞快,“又贪又傻,唯有胆子够大。”他眼中有残余笑意,手中折扇遽然展开,发出“咔”的脆响。灵力被法术结成屏障,笼罩着他们两个,几乎是与此同时,凌厉剑气劈头盖脸涌来,轰击着防御屏障。
玲才发现,一名元婴男修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此刻正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什么。剑气与法术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玲听不清男修说的话。
“他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玲问。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轰鸣声中,但郦自衡听见了。
“修士当久了,有一二十个仇家也不稀奇。”郦自衡说,“西岳弱肉强食,你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见剑气无法突破郦自衡的防御,男修握紧剑,向这边疾冲而来。
“看好了。”郦自衡又说。他左手持折扇指着右手,示意玲看。郦自衡右手手指慢慢捏出法诀。防御法术瞬间被撤去,灵力流转,向他所指的方向爆发而出。沉重的落地声。玲蓦地转头,看到那名男修脸朝下倒在地上,他的身体维持着不祥的寂静。
事发突然,玲的语气虽沉静,心也不由得跳快几拍:“他死了吗?”
“怎么?害怕杀人?”郦自衡不答反问。他又掐诀施法,一股异色的火焰从尸首上窜起,火焰中的人形渐渐消解。玲别开眼不再看,强压下喉咙中反胃的感觉。她正要说话,却被郦自衡打断。
“没关系。这样更好。”郦自衡语气真诚,但他的话怎么听都不像好话,“像个侍妾的样子。”
凌虚阁外院。
“我忘记带腰牌了,还请您行个方便。”玲恳切地说。
看门的金丹男修立即怒道:“方便?我拿什么给你行方便?拿我自己的命给你行方便吗?!”他警觉地盯着玲,“没腰牌不能进,想钻空子就去走别的门,别来害我。”
别的门都有不止一名守卫,围墙亦有巡逻修士和禁制法术。眼前的男修虽然貌似凶悍又坚决,但或许已经是最佳的突破口。玲不动声色地观察。恪守规则的人有很多种。男修是其中很常见的一种:害怕被问责,做事最大的目标就是不被任何倒霉事故牵扯到。怎么对付他?肯定不是贿赂——
“真人今夜或许会选我侍奉。如果到时发现我被您拦住了,恐怕不妙。”玲说。
男修嗤笑:“你自己不带腰牌出门,便是死了,又关我什么事?”
聚灵阵修筑地的事端犹在脑海,玲说:“如果真人发怒,死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男修不笑了,皱眉说:“我照规矩办事,要杀也杀不到……我头上。”男修越说越没有底气。司徒向是什么性格,全凌虚阁上下都很清楚。耽误了他采补修炼,他发起火来,可不会仔细分辨有罪无罪,撞到枪口上的人一概都得死。
“是吗?”玲说,“那就没办法了,看来我在劫难逃。”
男修瞪着她,气息明显不稳。他冷哼一声,照常守住门口,别过头装作看不见她。
日落后司徒向会选出当夜用来采补的侍妾。此时距离日落还有约莫一个时辰。玲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恐惧。她垂眼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
起初,男修只是偶尔瞟她一眼。紧接着,他看得愈来愈频繁,握拳又松开,吐息粗重。随着时间推移,他绷不住焦躁和恼火,对侍妾喝道:“你就不能再去找找吗?”
“腰牌在我的房间里。我忘记带出来了。”
男修吸气,更加愤怒地指责她:“忘了?你难道不知道没有腰牌不能进去吗?”
这侍妾看他一眼,竟然不说话了。区区筑基,居然敢这样怠慢他!何况她是侍妾。偏偏是侍妾。侍妾命贱,常被主人随意杀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叫屈;可她是湛全真人的侍妾,他杀了她就是对真人不敬。虽然真人自己杀过的侍妾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但要是有人敢动他的东西,绝对会死得很难看。男修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上一个在这里看门的守卫因为擅离职守被责罚,事后两个月才好全。如果他私放她进门,是更重还是更轻的失职?
日渐西沉。男修越发地焦虑起来。他来回踱步:“真人有几十个侍妾,未必那么巧地选中你。”
“侍妾有几十个。不过,我的命只有一条。”侍妾说。
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男修怀疑自己的眼睛今天都要瞪出血来了。这侍妾仍旧一副冷静神情,教男修看得越发生气。
日轮的下沿接触地平线,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吞没。天色越暗,男修的心就越沉重。终于,当天光下移,照耀不到他的脸时,他灰白的脸色显露无疑。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们这些侍妾脑子都有毛病。”他恶狠狠地说,“别跟人说你是从这个门进去的。”
玲很快就找到了江茵。江茵今天没有被传召,此时倚在居所门口,望着天边残存的余晖。玲向她见礼,口称“江前辈”。
江茵很瘦,面色苍白,眼底一片青黑。她身上灵力混乱,气息驳杂;明明身为金丹,却亏空得几乎比面前的筑基修士还不如。见玲拜她,她面无表情,冷冷地一言不发。
固然身体瘦削,但江茵的目光很用力,盯玲盯得很紧,像掠食动物的眼神。依照郦自衡所言,玲摸出一只玉瓶,说:“郦前辈派——”
她话才出口,江茵已经劈手夺过玉瓶,拔开塞子,将瓶中的丹药一口吞了。江茵皱着眉头,神情痛苦中混合着希冀,灵力的流转终于变得顺畅平和了一些。
“——派我来的。”玲说着,又递出一枚书简。江茵接过来读了内容,把自己腰间挂着的铁牌解下来给玲。
江茵说:“凭腰牌可以出入凌虚阁外院,腰牌上有我的名字,小心点别被人发现冒用。我会尽量配合你的行动,但你也看到了,我多走几步路都费力,别指望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