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西岳四大势力之一的凌虚阁,因其位于山岳最高处而得名。凌虚阁中有一座宽阔石台。
玲和封铮就站在这座石台上。石台中央本来有一座比人还高的玄铁铁碑,刻录着凌虚阁的门规;如今,这里只剩下不足一拃高的断铁,截面粗糙扭曲。
玄铁是稀有昂贵的炼器材料。曾任凌虚阁掌门的湛全真人司徒向命人用这么大的一块玄铁刻录凌虚阁的种种禁律,只为声明他设下的铁律不容置疑。它本该永远伫立在凌虚阁,任风吹雨淋也不腐坏。然而事与愿违,不仅司徒向从大道中陨落,它也被风暴连根拔起,断成几截,散落在凌虚阁乃至周边。
“司徒向铸造它的时候,一定以为自己和它都能延续千秋万载。”玲说。
“嗯。”封铮说。
“可惜,没有什么能永远延续。”
封铮没出声。他想了想。他的沉默引起了玲的好奇。
有些人认定世事无常,没有任何东西能恒久不变,他们实事求是,不会承诺所谓“永远”;也有些人认为说话无需较真,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永远”二字不比别的词更难说出口。
封铮两者皆非。他从不觉得这是他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提出反对的意见。他陈述他的心愿,他的承诺,他正在做而且会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封铮说:“我会永远保护你。”
现在。
“回神。想什么呢?”郦自衡说。
玲眨眼,找回思绪。她问:“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帮一帮陆守非。”郦自衡告诉她来龙去脉。
陆家是东岳的主要势力。陆守非是陆家主事,他负责辅佐陆家家主妙觉真人陆英华,管理陆家的日常事务。三年前,陆英华由于境界不稳,开始闭关休养,她将家主的职责也交由陆守非代行。陆守非不擅于战斗,但是做事干练负责。陆家的其他元婴修士,即便说不上信服陆守非,也至少愿意配合他工作。
然而妖兽频频出现后,平衡的格局被打破了。以陆瑶为首的一干元婴修士自恃武艺高强,不服陆守非的管,不愿意被他使唤着四处清理妖兽。近来,陆瑶一直在设法取代陆守非。
郦自衡说:“本来,陆瑶不会成功。因为陆守非有个说话分量很重的支持者:陆绮。”
“陆绮为什么支持陆守非?”
“因为陆守非是陆英华亲口任命的主事,除非他犯下大错,否则陆绮不会让别人挤掉他。陆瑶运气不错,她抓住了陆守非的错处:最近陆家的丹药短缺,这可以归罪于主事管理不善。”
“如果让陆瑶当陆家主事呢?”
“她不是那块料。嫌东岳现在还不够乱吗?”
玲点头:“我明白了。”
对陆家主事陆守非的处罚尚未正式宣布,但是,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院内,人们低声交换消息,窃窃议论。
有人说:“不仅革职,还要受刑,会不会罚太重了……”
“嘘!”有人制止他,使劲抛眼色。
原来陆瑶就在附近。说话的人顿时噤声,两人相携溜走了。陆瑶无心计较,她正要离开,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长叹。
叹气的金丹女修好像没有注意到陆瑶在。她自言自语:“的确罚太重了啊。”
刚才溜走的两个人,陆瑶认识,是陆守非手底下做事的人;眼前的女修却是个生面孔。陆瑶于是过去问她:“你是谁?你是陆家的人吗?”
女修向她行礼:“晚辈叫玲,不是陆家的人。”
一听女修不是陆家的人,陆瑶说:“那此事同你没有干系。你同情陆守非做什么?”
“我并非同情陆守非前辈,而是同情他的继任者,也就是陆瑶前辈您。”
“你同情我?”
“疗伤的丹药供不应求,是因为修道界的丹修太少,被妖兽所伤的人又太多。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陆守非前辈不能备足丹药,难道他的继任者就能吗?如今妖兽越来越多,丹药只会更紧俏,下一任陆家主事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局面。如果陆守非前辈受重罚,那么继任陆家主事将来只会受更重的责罚。这就是我同情她的原因。”
陆瑶的神情逐渐变化了。忽然,远处传来隆隆鼓声,鼓点由慢及快,仿佛在催促着什么。陆瑶向声源处示意,对玲说:“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太迟了。处罚陆守非的集会马上就要开始:鼓声响过三遍之后,与会的修士们都会到齐。事已至此,即便我改口维护陆守非,也拦不住其他人。不论未来如何,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还有另一条路:我愿意为您挽回局面。鼓声不会响第三遍,事情还有转机。只要您相信我。”玲说。
陆瑶打量玲,好像在估量她的本事。她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广武道尊那个——谁派你来的?算了,我不想知道。我会去和陆守非谈谈。你如果有办法阻止集会,那就去吧。”
鼓亭位于一座山峦上,离玲有些距离;偏偏必经之路上有一条街市,此处不允许低阶修士御空。玲好不容易冲出人群,前方又是不见天日的密林。林中寂静清幽,玲正要御空,忽听得破风之声迫近。
玲急忙闪躲,一杆长柄刀砸在她方才的落脚处,深深嵌进泥土里。持刀的人是一名金丹女修,她的面容被法术形成的黑雾遮挡着。女修一击不中又是一击,刀刃朝玲的头顶劈去,被屏障挡下了。
“私斗”是《东律》明令禁止的行为,偷袭更是罪上加罪。眼前的蒙面女修却毫无顾忌。她接连攻击,头颅、咽喉、心口、丹田,每一招都是下死手。玲避开利刃,同时设下几道交错的屏障,卡住她的刀。她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女修不说话。她用劲一震,屏障碎裂。她连番横砍纵劈,攻势全都与玲擦身而过。她的意图在玲眼底映下虚影,玲闪躲着,就像她不与女修存在于同一时空,而是活在比现实稍稍远一点的未来里,不会被追上。
尽管女修蒙面,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但她显然被激怒了。她是常年生活在险境中的战士,论对敌的经验,玲绝不是她的对手。她接连数招将玲逼进树丛的死角;她的下一招,玲预见到了,却来不及躲开——刀锋劈下,拦路的枝桠被齐齐削断,刀刃没入玲的脖颈。然而刀穿过玲的躯体,仅在颈侧留下约莫一指长、很浅的伤口。鲜血溢出,刚连成线就凝结了。
玲身负“戏狸奴”与“空性”心法,两者都是克制武修的功法。戏狸奴能被用来看破女修接下来的动作,空性则能帮玲躲开法器。尤其后者,听说修行空性至大成的修士——例如袭明真人澹台涛——再锋利和坚硬的法器也不能损伤他的躯体,连小伤口都不会有,唯剩灵力流过皮肤,感觉就像被烫了一下。
如果蒙面女修谋财,那么她应该明白自己找错了猎物,不会与玲缠斗。现在女修打得不计后果,似是真的恨她。玲后撤拉开距离,她手指掐诀,顿时身畔突现十数枚法术,向女修涌去。女修冲刺,以兵器抵挡。法术大多被弹开,唯有一枚绕开长柄刀,正中眉心。
法术击碎了遮面的黑障。女修显露真容。玲怔住,下意识问:“夏水青?”
紧接着,局面逆转。女修抚面,知道法术已经失效,她扭头便逃。玲追在她身后,唤道:“等等——!”此处靠近街市,女修疾速转过几个弯,一头便扎进熙攘人群里。玲还未深追,就看见前方有陆绮的身影。
陆绮大概是被鼓声召来。玲在陆家遇见谁都无妨,唯独不能与陆绮打照面。在陆绮心目中,玲此时应该在头昏脑涨地数叶子呢。
女修已经彻底不见了。她是谁?夏水青吗?但是玲亲眼见过夏水青的尸首。此事疑点颇多,然而眼下没有追查的时机。趁召集的鼓声尚未完成,玲又奔向鼓亭。
以三遍鼓声召集修士参会,是陆家长久以来奉行的章法。维护秩序需要不懈的努力,而扰乱它往往容易得多。
玲从空中掠过。她已经能看见鼓亭,它在她的视野里不断变大。附近建筑不多:鼓声太吵,无论在这里修行、休息还是做别的事,都受影响。不过,似乎有人不嫌鼓声吵。绿茵茵的草地上躺着一名男修,他摊开四肢,沐浴在灿烂日光中。
玲仔细看了看,确认那躺着晒太阳的男修是元彻真人秦直。
元彻真人秦直是当世资历最浅的化神修士,也是古柯宗之主、成玄真人齐瀚的师侄。自从晋阶化神,他就一直觊觎齐瀚在古柯宗的位子,为此挑战过齐瀚无数次。面对自家师侄,齐瀚一点儿也不手软,每每都把秦直打成重伤;最严重的一次,秦直被打得昏迷了几年,再苏醒之后,就难以辨认人脸了。好在秦直修为高,除了各位道尊和真人,他也不非得认出谁是谁;而且身为音修,他听觉敏锐,可以通过嗓音辨认人。
陆家换不换主事,和秦直没什么关系。或者兴许,也可以有关系。只看她如何行事。
此时第二遍鼓声恰好响起。玲忽然发现,虽然秦直闭眼躺在草地上,仿佛睡着了,但是他右手食指一下下地敲着,正是鼓声的节拍。玲仔细观察着,又将目光投向鼓亭。
鼓亭里,金丹男修完成第二遍击鼓,长舒一口气。他掐着时辰:一刻钟后再击鼓一次,就大功告成了。
有一名陌生的金丹女修忽然冒出来。她指着他叫道:“你敲得什么啊?根本打错了!”
这不是挑事吗?男修冲她挥着手里的册子:“我照着谱子敲的,错不了!你谁啊?!”
“你还不承认!一看便知你是个生手,谁让你来擂鼓的?元彻真人现在就在陆家,让真人听见这样糟糕的鼓音,简直是不敬之罪,丢我们陆家的脸!”
男修火了:“今天就算是元彻真人来了,我也没敲错音!”
一阵风吹过,化神修士的威势扑面而来。瘦高男修饶有兴趣地落在吵架的两人旁边——元彻真人秦直真的来了。各执己见的两人向他揖手,他说:“哎呀,我来说句公道话。刚才的鼓声是召集集会的吧?的确敲错了几个音。”
男修露出“天塌了”的表情。玲问:“真人,您听得懂陆家的鼓声信号?”
秦直说:“当然啦。这张鼓发出的声音,大半个东岳都听得见。我听得太多了,想不懂都难。”
“那您肯定也敲过它。”
“是啊。不过每次敲不了多久,妙觉就会来赶人。小气鬼……哦,说起来,妙觉现在闭关,没空管这张鼓。”秦直的眼睛亮了亮,他拿起鼓槌。
男修一激灵,赶紧劝说:“不行啊真人,我们正在击鼓召集集会,请您且等一等吧!”
秦直,作为很好说话的一位高阶修士,本打算就此作罢。玲却说:“元彻真人,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音修,世上岂有人比您更有资格奏乐?您想击鼓,旁人自然只有让开的份。”秦直一听,也有道理:“对啊。”
男修急了:“现在真的不能乱敲!”
玲不由分说地从男修手里抽走册子:“别扫兴!难得元彻真人有击鼓的雅兴,就算你没有品味,也别妨碍其他人聆听呀。”
男修被气得不轻:“你!”
玲翻开册子,问秦直:“真人,您真的每种信号都懂吗?比如,表示‘危险’的信号怎么敲呀?”
秦直双手持鼓槌,闻言便擂出一段鼓音。不像刚才的男修那样紧张,他奏乐时动作潇洒利落,鼓槌如雨点落下,其上系着的红绸翻舞着。演奏毕,震动的余音还回荡在山间。他说:“怎么样,服不服?”
玲张口就是捧:“太强了!完全没错!”看秦直露出得色,她又装作犹豫,“可是,或许是凑巧对了?您应该不是只会这一段吧?”
秦直马上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那册子上的鼓乐就没有一段是我不会的!你随便选,要是能选出我不会打的,我就把这鼓槌生吃了!”
鼓乐酣畅淋漓,传遍陆家的每一个角落。举办集会的殿堂外面,一群元婴修士面面相觑。
有人说:“我们散了吧……准是元彻真人又在敲鼓敲着玩了……”
也有人怀疑:“陆守非的事情今天该下定论了,是真的有集会吧?”
“不会吧?如果是处罚陆守非的集会,怎么陆守非没来,陆瑶也没来?”
“就是。我可不傻站着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走了,也有人留下等待。然而鼓声一段接着一段:“是”、“否”、“召集”、“庆祝”、“悼念”,各种节奏都被翻来覆去地敲,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连最慎重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今天的鼓音是被人乱敲出来的。
差不多了。玲将册子一合,由衷地赞美道:“真不愧是您!竟然半点不出错。晚辈本来不敢相信,现在真是心服口服啊。”
秦直得意,将鼓槌一抛:“早告诉你了。”
玲接住鼓槌,递给那男修:“道友,你还敲吗?”
男修狠狠剜她一眼。他早就误了第三遍击鼓的时辰,何况现在敲也白敲。他不高兴地行礼告退,八成找人告状去了。
今天真过瘾啊。秦直心情不错,又看向那名金丹女修。他受过伤,认不清人脸,所以平时不怎么细看别人的脸。可是此时看见女修的正脸,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认真地看——
秦直凑近了看玲,皱眉用手指虚虚比划:“奇怪。这张脸我好像特意背过,难不成你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完了,死活想不起来。”又退开半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特意记一个金丹小辈的脸干什么?你父母是谁?师从何人?”
玲客气地说:“晚辈父母双亡,也还未拜师。”
“不对吧,以为我很好骗吗?上一个被我认真记脸的低阶修士可是太瑛的儿子。”秦直语调骤变,全然是命令的口气,“再回答一遍,不许说谎。”
威压冲刷,他的声音里有饱满的灵力。玲脑中“嗡”地一震,身体立即自动执行了他的指令:“晚辈父母双亡,也还未拜师。”
秦直维持不到三秒的威严又消散了。他惯常以声音为媒介施法,有“言出法随”的绝技。对秦直来说,强迫低阶修士服从命令,比呼吸还要简单。原来没被骗啊,那没事了。秦直继续困惑:“我为什么要背你长什么模样?你是什么人?”
因为看到她和封铮在一起,怕哪天错杀了她,惹祸上身之类的吧。玲无辜地说:“晚辈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人。”
没想到今天遇到最困难的事情是应付秦直的好奇心。玲好说歹说,总算糊弄过去。她沿原路离开,又穿行过那条热闹的街市。
“陆辕!你终于出关了。十五年清修,你肯定精进不少!”
“哪里。我还怕许久不用枪,退步太多。要是我手生了,你们可不要笑话我。”
玲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回头遥望。几丈外,名叫“陆辕”的元婴男修被围在人堆里。穿过街道与人群,他的视线与玲相撞。
修士的直觉可以准得惊人。识别修为、感应时间等等是最基本的、人人都有的本事;此外,修士们各自有自己的专长。比如封铮本能地知道怎么打能赢,姜月茗经常感应到适宜炼制某种丹药的天时地利,郦自衡学法术几乎是看过即会用。而玲此时发觉,尽管她自己筑基仅仅十一年,但是这位闭关十五年,现在刚刚出关的元婴男修,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