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玲出现在承天台下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还顺利吗?”郦自衡问。
玲心不在焉:“嗯,事情结束之后,大概需要逃快一点吧。”
郦自衡探究地看着她,手指掐出清心决朝她脑门扔过去。玲冷不丁被击中,顿时浑身一震,整个人简直清醒到不自然。
“做都做了,别后悔。想太多会生出心魔。”郦自衡说,“如果你不想再参与接下来的事情——”
“我可以的。”玲说。
于是郦自衡不再劝她。他们站在雷劫范围之外,但能看清形势的地方。司徒向盘坐在承天台中央,第一道天雷劈下,击中他的脊背,也引动了阵法。
规则之力开始周转,整个承天台被玄妙的、增益的力量笼罩。然而逐渐地,规则的力量开始脱轨,在第二道天雷降下,阵法开始崩坏,失控的力量横冲直撞,非但没有帮助渡劫者,反而让天雷的威力成倍增长。司徒向猛得站起来,却被接连不断的爆破似的力量击溃,重重跌回地上。司徒向勃然大怒,一掌拍下,掀翻了整座阵法。
余威震荡。好在他们离得足够远,且司徒向负伤太重实力受损,郦自衡施法还能抵御。他专注地观察着司徒向的状态,手中化出一只匕首摆弄着。他当然不是武修,这只匕首来自齐瀚,其中凝着齐瀚的全力一击。白圭明哲保身,澹台涛随遇而安,唯有齐瀚最有野心,又与司徒向有些旧日仇怨,所以被郦自衡说动,暗中襄助他。司徒向死在雷劫中是最好的结果;但就算他没死,也必然十分虚弱,郦自衡留了这招后手等着他。
雷声持续地轰鸣着。司徒向的身影隐没在雷劫深处,看不出动静。但既然劫雷还在继续劈下来,他就没有死。这几个时辰对郦自衡和玲来说,可能比对司徒向来说还要漫长。他们都默数着劫雷的次数,没有说话,目光也都越发凝重。最后一次劫雷劈下,郦自衡运转法术,将匕首掷了出去——
齐瀚善战,他的全力一击锐气迫人,似有无可抵挡之势。脆弱的,才刚刚历过雷劫的修士受了这一击,伤上加伤,血顿时止不住地涌出来。司徒向愤怒地嘶声,瞬间就锁定了袭击者。他狠戾的目光丝毫不错地投向不远处的山头,恨意如有实质,穿透了距离,郦自衡与玲俱是呼吸一窒。
郦自衡“哗”地展开折扇,耀眼白光铺满司徒向的视野。远看整个山头只能看见一团光,明亮胜过正午的太阳。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第一时间竟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守,而是使出障眼的法术。面对高阶修士,郦自衡能争取出的时间异常短暂,他只来及给玲一个往后的眼色。
是让她跑的意思。司徒向还没看清这一连串事故的始作俑者,她趁现在逃命,还来得及。玲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她跑得拼命,在竭尽全力的灵力流转中,她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杂乱的脚步声。没有郦自衡逃生的动静。是了,他早就说过,如果司徒向重伤未死,他要留下来搏一把。可是事到如今,他们都知道希望有多渺茫,他竟然还要赌?
玲咽喉哽住,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但她也知道,如果他们都选择逃命,恐怕谁也逃不掉。他们选择刺杀司徒向的时候,就踏上了一条九死一生的路。生机固然靠自己拼命争取,但有时也不得不听任命运——不、不行。不能是这样。
玲御风而行,飞得那么快,只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她慌乱地回到灵泉旁,几乎是撞着落在地上。
封铮还在这里。他好像没在意司徒向的渡劫,只是注意到她来找他;他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有愉快的神色。
如果。
如果她不这么做。如果她仅仅提出请求,封铮会回应她吗?她在伪装和谎言上缝缝补补,事到如今,他是否已经发现欺骗的痕迹?这些,她该拿郦自衡的性命,乃至更多人的性命去赌吗?
她要万无一失。她要尽可能快。她要请求上位者,所以必须立刻拿出最大的诚意和最具诱惑力的条件。于是她不再多想,在他面前跪下。玲的神情太孤注一掷,反而是封铮好像很吃惊。
玲说:“我与郦自衡合谋刺杀司徒向,但失败了。如果您能帮我杀死司徒向,我发誓,我愿——”
封铮意识到她打算立誓,遽然伸手想捂她的嘴。然而他再快也快不过天地法则,天际一道雷光闪过,在话音落下之前,誓言就已然成立了。
耳垂的金饰在夜色中闪烁,玲冷静、清晰地说出她的誓言:“我愿成为您的侍妾,长久地侍奉您。”
封铮俯视着她,表情生硬,胸口剧烈地起伏。
这不是她预期中的反应。很快,他的情绪变得更加明确。威压骤然迫近,封铮满面怒容,他的气势充斥着破坏性和狂暴。以往他在玲面前总是一味地沉默寡言,以至于她有时忘了他是传闻中那个最暴戾恣睢和喜怒无常的人,他的求道之路与鲜血常伴,利刃划开过数不尽的皮肉。玲悚然,不由自主的战栗窜上她的脊梁。
封铮见她被吓到了,别开头不再看她,但嘴角依然紧抿着。他手里化出戟来,一言不发地腾空而去。玲闭一闭眼,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向封铮离开的方向追去,准备好见证整件事的结局。
承天台。
这可真是……
郦自衡苦笑,抹一把脸上的血。折扇亦被血浸透,红艳艳地一片,半点看不出来原本的墨色山水图了。但他还是好歹捏个诀,做防御的架势。
司徒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遍身是焦痕和创口。但这大多是雷劫造成的,那柄相当于齐瀚全力一击的匕首,只让他多流了一滩血;至于郦自衡用尽毕生所学使出的法术,打过去如同石沉大海,看不出半点效果。
终究是出窍。即便是刚历过雷劫,奄奄一息的出窍,元婴修士也奈何不得。反过来说,现在的他想要杀死郦自衡,虽不能说易如反掌,也只需要稍加耐心就能做到。
司徒向挥出一刀。
郦自衡躲了,但没躲开。狂暴的灵力穿透防御屏障,连速度都没减缓。郦自衡被冲击力撞到墙边,他强撑着想站起来,也没能站起来。
司徒向满意地转动手腕,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灼热。空气似乎略微变热。当他们注意到这一点时,热度迅速地层层攀升。司徒向下意识地看向某个方向,还没等他看清,燃烧般的剧痛就已经击中他。
那是一把长戟。戟尖深深插进他的丹田,蛮横地搅碎了他灵力的核心。鲜血迸发,溅满戟杆。司徒空的双眼瞬间灰暗无神。
他死了。这一幕他再也看不见了。
而郦自衡看着广武道尊封铮走向这边,一步接着一步。他拔出方无,甩掉上面的血。利刃划过空气,发出“噌”的声音。血甩得到处都是,郦自衡也未能幸免,脸颊染上一道司徒向的血。
整个修仙界,除却李伏,大概没人不怕他。但怕归怕,亲眼见过他动手杀人的人也没有几个。此刻郦自衡见到的,更接近那些恐怖传闻里的他:
残忍、果断。藐视生命。随心所欲。
郦自衡竭力做出拱手的姿势。“广武道尊——”他正要道谢。
“滚。”封铮说。
玲终于追到承天台的时候,郦自衡正一瘸一拐地往外挪。两人都气息紊乱,彼此交换眼色,也都是警告的意思。玲有心问问他的伤势,但现在不是疗伤的时候。
事后,多有人议论这第二场雷劫的成因。有人说广武道尊杀死湛全道尊,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所以遭到雷劫惩罚。但广武道尊有出窍修为,有何必要向当时还是化神的湛全立誓?没人能给出可信的解释。又有人说,广武道尊杀死出窍修士,因此斩获了新的顿悟,此雷劫是他的大乘雷劫。可他明明扛过雷劫,修为却没有进益,也是疑点。这都是后话。
玲低声念咒文,取下耳珰。耳垂上的创口很小,在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愈合,只留下一点血迹。玲垂眼,掐诀把耳珰上的血清理干净。
玲登上承天台。封铮席地而坐。他坐在已经废弃失效的阵法的中央,不知道在想什么。
玲把耳珰奉给他。
封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耳珰。他攥住她的手指。他用了些力道,攥得她有点疼。指腹摩擦间,耳珰被灵力碾碎成齑粉。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东西。”封铮松开她的手,低声说。
遥遥有雷音震动,刚散去的劫云又逐渐凝聚。玲面色霎变。发过誓,就得践行承诺。否则天雷劈下来,不会问她有什么难处。
“没必要害怕。”封铮又说。声音淹没在雷声里,几乎听不见。他站起身,手中的长戟却开始剧烈地震动。“封铮!”方无大叫,“你自己发疯,别带上我!”封铮松手,戟顿时冲出雷劫的范围,变成一截遥远的朱红。
枯风原。现在。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凝滞。浑浑噩噩地沉溺于心魔的神魂从识海中醒来。
她一直都记得。记忆如此鲜明,不需要心魔劫来回溯。雷劫的强度取决于历劫的人。筑基修士引来的雷劫,如果有出窍修士要以身代之,天罚的神威就会急剧增长,千倍万倍亦不足以形容。在恐怖的,一击就足以抹杀她的电闪雷鸣中,她整个人都被血浸透了。但那不是她的血。是封铮的血。他遍体鳞伤,天雷造成的伤痕颜色焦黑,血腥味和焦糊味浓烈。这种伤势她在司徒向身上也见过,彼时只觉得伤得很重,而伤在封铮身上,她才觉得触目惊心。是我的错。她想。愧疚拧碎她的心。她哭了,一旦开了头,泪水就止也止不住,似雷声中的雨。然后封铮捧起她的脸。她忘不了他的表情,就好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都不如她哭泣更让他为难。
“别哭。”封铮说,“我没事。”
到底赶上了。看她目前的状态,渡劫凶多吉少。进入心魔幻境的李伏立于高处,有几分动容。他认识广武几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如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广武的这一面。
“多谢严能道尊。”他身后有人声传来。是现在的,从心魔中醒来的玲。她躬身见礼,嘴角含笑,眼泪却不停往下流,擦了几次,还是擦不干净。李伏没对她或者看到的事情作任何评价,只点头道:“既然醒了,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