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风原。现在。
李伏拎着剑,观察周围的环境。
在东岳,虽然平日里需要设阵的时候都有阵师代劳,需要破阵的时候也可以直接用灵力轰开,但李伏自己也懂一些阵法。几十年前,他采纳越百城的提议,主持修建七十二聚灵阵;也是亲自听越百城将阵法图推演讲解过一遍,才敲定落实的。
总体来说,李伏懂阵法的原理,实操经验却很少,这是他的短板。而这一处短板,在此前的几个时辰里飞速地进步着——李伏被卷入罡风,跌进土石甬道里,很快便发现这里到处是阵法构建的幻象。他一路破阵解阵,还没走出十几丈,对付阵法的经验就已经超过了过去几百年里的积累,但眼前的阵法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远不会穷尽。
灵力越是匮乏的地方,阵法能发挥出的力量也越大。此地是最适合阵师的战场,连高阶修士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李伏想起越百城的推论:西岳有水平卓越的阵师。
阵师。新的七十二聚灵阵图。罡风,在他定下的,激活聚灵阵的时候出现。布满阵法的地下迷宫。这是同一人的手笔吗?此人的目的是什么?
李伏思考着,又破开一个阵法。他往前走不过两步,毫不意外地又撞上阵法。但这次的阵法和之前的不同:此前的阵法一环扣一环,都是把李伏困在阵法里面;而现在李伏却在阵法的外面。按说既然阵法没困住他,他大可以直接绕过去,不用破阵。但阵法里或许有什么线索,李伏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专心推演一番,刻出破阵的纹路。
气流涌动,幻象与屏障同时消失。一名女修出现在不远处,倒在地上,貌似处于昏迷中。李伏认出了她——她是封铮的眷属,之前在问心台上为白澈施法的人。罡风暴烈,可能也将她卷了进来。但如果只是因为被罡风摔在地上,金丹修士不至于昏迷。
走近细看,李伏了然。是心魔劫。而且看她的样子,恐怕在心魔中困得很深。此地没有灵气又异变横生,不是渡心魔劫的好地方;如果她一直被困在心魔里,无知无觉地丢了性命也未可知。李伏几乎不认识她,但他身为前辈,从不吝于对晚辈们施以援手。
李伏在地上刻出纵横的印记,最后一笔很长,指向历劫者。
凌虚阁。八年前。
呼吸杂乱,身法运转到极限。江茵从不轻易求援,我必须尽快找到她。玲飞掠过几座屋顶,跑得太快,风声呜咽如耳鸣。到达江茵居住的房屋,玲直接破门而入。
血。
触目皆是血:干涸的、粘腻的,洇湿床榻的,溅在墙上的。玲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损失这么多血。好在床榻上的江茵还有动静,她似乎是被血呛住了,不住地咳嗽。玲冲到江茵旁边,将丹药塞进她嘴里,又倾尽所学施展治愈的法术。血污了玲的衣裙和双手,她的表情如江茵一样痛楚,使她看起来仿佛也是这血池地狱的受难者。
服下丹药,江茵却没有好转。她面色灰败,又是重重呕出一口血。她的血溅上玲的半边脸颊,几乎是冷的。
“玲……”江茵痛呼。
“我在。”玲立刻回答。
“我想报仇。你能不能帮我报仇?”江茵绝望地挣扎着,攀住玲的袖子,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拽得玲站不起来,“我要司徒向不得好死!”她语不成句,声音浸满恨意与哀求,她不断地呕血,染红她们的衣服,“我求求你——”
江茵就要死了。玲给她施止痛的法术,想让她的最后一程好走些,但江茵的眼睛里全是不甘和仇恨,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详地离开人世。很显然,她想听的,能让她稍微好过点的回答只有一种。
玲握住她的手。她满含哀悯,为临终之人扮演承担遗愿的角色:“好,我一定会为你复仇。”
说不准江茵听见没有,她渐渐不再挣扎,眼睛也失去神彩。等江茵安静下来,玲用法术探了探:她的灵脉断绝,无疑是死了。大概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她的尸体,毕竟凌虚阁早就习惯了侍妾的暴毙,恐怕连司徒向自己都数不清,这里究竟死过多少侍妾。
玲替江茵摘去耳钉。她想,江茵应该会希望这样。
西岳,郦自衡的藏身处。
日渐过激的采补手段。山峰上的承天台戒严,布置着阵法。乃至封铮一反常态地介入西岳的势力纷争。
“司徒向快要突破了。”郦自衡说。他手里拿着的正是玲从承天台抄下来的阵法图。有资源的修士会为渡劫提前布置阵法,此种阵法特殊,能够运化雷劫余威,并提升修士恢复的能力。而司徒向命人在承天台设置的正是这种阵法。虽然他们早已有类似的猜测,但如今才拿到司徒向即将突破的有力证据。
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坏消息。“凌虚阁有两名出窍修士,会无可避免地一家独大。”郦自衡说,“除非——”
“司徒向渡劫失败。”玲说。
修士抗不过雷劫是常事。越是高阶修士历劫,就越凶险,陨落的人比活下来的人多得多。引来出窍雷劫的化神修士不少,但如今修道界的出窍修士,仅有李伏、封铮二人而已。
“首先,要把阵法改了,给司徒向添点堵。”郦自衡历数着,“其次,如果他侥幸活过雷劫,光靠你我奈何不了他,还要找别的帮手——给司徒向护法的人是谁?”
“恐怕是封铮。但我有办法让他不去护法。”玲略停顿,“**分把握吧。”
郦自衡点头。
“还有一件事。江茵死了。”玲说。
“难怪你态度这么积极。想替她复仇?”
他的言语冒犯总是那么突如其来,就像他的施恩一样。玲忽略了他的语气,答道:“不是。我只是认为杀掉司徒向比较好。放任他活着,就会不断有人枉死。”
“扳倒司徒向还会有别人。”
“我明白。世上永远不缺下一个江茵。但是,能救一时,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郦自衡似笑非笑:“你不想彻底改变这一切吗?应该除掉司徒向,还是……顶替他?”
玲闭上眼,却始终挥不散脑海中那张惨白的面容和浸透血的衣袖。
她说:“权力始终更迭,不会有尽头。我只想救眼前的人。”
凌虚阁,灵泉。
玲不说话。她低头盯着自己交缠的双手,酝酿着。
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封铮皱着眉头想。还没等他找到头绪,情况又有了新变化:玲看着看着,也不知道她从自己的手上看出什么了,眼眶里忽然滚出泪来。起初只是零零落落的几滴,而后却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封铮见了,不由得烦躁起来,他翻了翻储物的法器,才想起来自己从来不带手帕之类的麻烦东西。他来回踱步两圈,而她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如果没人打断她,她就能把自己哭晕过去。封铮努力地在他脑海里寻找最接近安抚的话。
“你怎么了?”他问。方无对此翻了个白眼。
她明明哭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吐字却令人叹服地清晰:“听说道尊您要在湛全真人渡劫时为他护法,我好害怕。”
封铮费解,他有点小心地问:“你怕什么?”
“雷劫那么危险,万一波及到您怎么办?”玲抽泣,声音犹带哭腔,“您能不能不去呀?”
不由自主地,封铮心底泛起一股得意的甜。他极力地压制住开始上翘的嘴角,低声哄道:“怎么可能波及到我。”
“可是,我好害怕。”眼泪哗啦啦地流。
“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封铮语塞,争辩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不说话,玲就别过头不看他,兀自掉眼泪。封铮绕到她的面前,她又毫不留情地把头别向另一边。
这样强词夺理,玲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底。谎言说了太多遍,连舌尖都似乎在发麻。常言道色令智昏,但连她也没想到他昏到这种程度,竟容忍筑基修士给他脸色瞧。以往她有所顾忌,担心他会向司徒向索要她,导致她暴露身份。如今此局已经走到尾声,为了抓住杀死司徒向的时机,哪怕是过火的手段她也该——
“那我就不去。”封铮说,“只是小事,你别哭。”
玲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居然忘记该作出什么反应。说不好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地不安,她嗫嚅着说:“多谢您,道尊。”
凌虚阁,内阁。
本来都已经答应为他护法,怎么临到头突然翻脸了?司徒向几乎要以为广武道尊是成心整他,可是为什么?广武道尊不会打压其他修士晋阶,因为他的“道”就是不断挑战,在战斗中斩获顿悟的机遇。他司徒向如果能晋阶出窍,对广武道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正因如此,当初他才能请来广武道尊坐镇凌虚阁——至于送给他那十八座灵泉,充其量算面子功夫。
司徒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盛怒之下,他手中化出一柄长刀,重重地砍向石案。一时间火花飞溅,石案断成两半,强悍威压席卷他面前的手下。几个金丹踉跄着当场瘫倒,站在前列的元婴修士不敢擅动,却也有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
“到底怎么回事?”司徒向吼道。他身上灵力驳杂震荡,眼看着突破之势已经要压制不住了。
他的手下尽可能快速简要地说明情况。他们三催四请,都被广武道尊断然拒绝。到最后,道尊扔出长戟方无威慑所有靠近的人。威势太盛,实在无法靠近,再多往灵泉那边走一步,恐怕全身灵脉都要被方无震碎了。
至于那里还有一名筑基女修的身影,看起来像是湛全真人的侍妾……这话没人敢说,他们默契地守口如瓶。
司徒向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突破在即,他不可能一直等下去,这仇他记下了,等他晋阶出窍,未必没有报复回来的一天。请广武道尊护法,无非是为了防西岳其他几个化神。“他们几个要是敢来,就让他们来。”司徒向冷笑着,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手下说,“又不是没打过,还怕了他们不成?”
淮山。
鸟语花香的静夜之中,道号袭明,名唤澹台涛的僧人随意地倚坐在窗边。他瞳仁中金色的辉彩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和殊胜。天眼神通遍览至广与至微,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他是东西两岳第一个看到劫云的人。同样地,他接下来也看到:归藏门里太瑛紧张地安排手下,想必是让他们去蹲守消息;古柯宗的成玄凌空而起,在高处遥望向凌虚阁;东岳几位化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凌虚阁里的局势波谲云诡,出乎所有人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