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房屋的门骤然打开,一名筑基侍妾探身出来。他看见空笼子和满地狼藉,立即皱眉高声说:“阿云?!给我滚回来!阿云!!”
难得撒欢的灵豹根本不理会主人的呼唤,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侍妾又恼火又像是要叹气。他的身形也纤细,但还不像江茵那样骨瘦形销;眼下青黑浓重,一派疲惫的媚色。有守卫来到小院,质问他:“你怎么让灵豹跑出去了?快点把它捉回去关好。”
侍妾毫不客气地反驳:“要不是你们看守不利,它能跑出去吗?你们去找!”
“你自己养的畜生,凭什么让我们找?再者,谁能捉住那鬼精的东西——”
“一个人捉不住,那就叫一帮人来,把后院围起来,挨个院子搜。”侍妾闲闲地捻自己的发尾。
“冯长老——”
“我不管冯长老怎么说。”他再次打断守卫的话,压低嗓子,用几乎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们不把阿云捉回来,我就会不高兴。我不高兴呢,就会想和真人提一提,后院的守卫都太差劲,害得我连双修的心法都用不好了。”
“你!”守卫咬牙切齿。
大概因为忌惮侍妾的话,守卫走后,很快便有不少人来这边搜查。玲以法术探查。他们把这里包围起来,有收拢之势。江茵就住在附近,她佩着江茵的腰牌,难说会不会被后院守卫认出来。
玲又看向封铮。他貌似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里好歹是司徒向的后院,住着他的几十名侍妾。如果有人看见封铮在这里——诚然封铮想去哪就去哪,没有半个人敢拦他——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基于现在的身份,玲做出为难的模样,轻声试探:“能不能请您……暂时隐蔽起来?”
一时,封铮和方无都沉默了。
方无满脸难以置信:“有什么好躲的?躲谁?司徒向吗?封铮,你要是连化神都躲,我就——”方无话才说到一半,就看到封铮彻底隐匿气息,甚至消去了会发出声响的铠甲。方无震惊到失语,非常用力地想了想,愤然地说:“封铮,但凡这世上除了你和李伏还有第三个出窍,我立刻去投奔他。”
封铮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方无的话威胁到。方无兀自气了一阵,没得到任何反应,只好悻悻作罢。
灵豹其实没有跑远。它追着飞鸟爬上了树,行迹藏在枝叶间,现在又开始磨爪子。玲的目光追着它。最好还是把它关回去,等守卫散去再离开。
玲掐诀施法,跳跃的小光点吸引了灵豹的注意。
方无又凑过来:“你在做什么?”
“我想捉住它。”玲说。
方无眼睛一亮:“不错嘛。它实力相当于筑基修士,你们打起来估计难分胜负。”
三五法术击出,全都是束缚、定身的诀。灵豹看似追光点玩得正欢,实则机敏灵活。它轻松避开所有法术,爪子仍扑住光点。
“你也太小瞧它了。”方无说。
玲改换手段,给自己施加提升速度的法诀。她用光点把灵豹引进墙角,全速出手去捉。她的动作有破风之声,这是绝大部分筑基修士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灵豹身处死角,唯一的出路也被修士拦住。它矮身一窜,竟还是比她更快,擦着她的裙子逃走,尾巴还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她。她的手捉了个空,便挥出大范围的法术去罩它。灵豹猛劲飞奔,半截身体逃开法术,却有半截还在法术底下。罩子即将落下,它竟拼着挨这一记重击也不要被困起来。玲略犹豫,没让法术落下,灵豹便又逃开了。
“你又傻啦?”方无不满。
“没必要伤它。”玲说。
“你和它的实力差不多,你不敢下重手,怎么可能捉得住它?”方无点评。
灵豹全然不把玲放在眼里,懒洋洋地舔爪子。这副姿态是十足的骄横,但在许多人眼中也不乏可怜可爱之处。
“它有点像兰兰。”玲脸上有柔情,又带着些复杂。
“你女儿?”方无猜测道。
玲的表情凝固。她无言地看着方无,半晌才说:“我养过的猫。”
准确来说,是皇后命她照顾过的猫。养猫看似是闲职,其实非常棘手和磨人。光伺候好饮食和日常清理还不够,还得确保猫绝不会伤人,否则一旦伤到宫中贵人,必然会拿她问罪。但它又是皇后的爱宠,她们这些下人自然打不得也训不得,万一被人捉住把柄,难保不会惹得皇后不悦。
如果猫的性格好,倒也罢了。偏偏它是一只极野性难驯,娇纵任性的猫。兰兰生得通体雪白,眼睛澄黄如琥珀;美貌之下是乱挠乱咬的恶劣习性,玲刚开始照顾它的时候,常被它挠得满手鲜血淋漓,有些伤疤跟了她几十年,直到筑基成仙才消失。
但时间久了,她发现兰兰的攻击性源于恐惧。它实际上是一只很胆小的猫。皇后宫中的宫女太监很多,有时哪个生面孔路过,它就警觉地躲在角落里。这时候,如果有人来招惹它,它十有**会亮出爪子狠狠给对方来几下。几年过去,兰兰稍有动作,玲都知道它想要做什么,自然也就不会再被它伤到,也不会让它伤人。
后来又起事端,兰兰死掉,她被皇后调去伺候翁主,几乎再没碰过猫了。
略微调息恢复,玲重新捏法诀,身姿再次变得轻盈灵动。方无看戏似的观望,封铮却突然拦住她。她想,也许他愿意代劳?这对他来说确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不要和它拼速度,”封铮说,他虚指她的眼睛,“你的强项在这里。”
这是封铮迄今为止对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此时他收敛气息又卸去甲胄,气质也产生变化。玲忽然发现:他的手很大,纹理粗糙;衣料下手臂结实,强健线条随动作若隐若现;如果她再往前一点,他的指腹可能会碰到她的脸——她想什么呢。
封铮和玲同时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封铮觉得她刚刚的眼神似乎与以往不同,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微微发烫。玲深呼吸,平定心绪,说:“多谢道尊指点。”
灵豹匍匐在墙头,这是准备攻击的动作。玲将灵力聚集在眼眶,目力被强化,视线所及之处分毫毕现。不对,她想看到的不是这些。玲往前一步,灵豹仿佛遭到挑衅,向她飞扑过来,利爪闪闪发光。
恍惚间,玲仿佛变回那个照顾猫的小宫女。几十年宫廷生活带给她了什么?她先看透了野兽本性,后来又学会解读她的同类。离位高权重者足够近,待得足够久,就会明白他们不过如此:剥去权势与力量的外衣,他们的爱憎、贪婪、恐惧与其他人,甚至与兽类也并无不同。这些,她本来就知道的——
灵力一滞,随即快速流转,大量地消耗着。玲侧身,并没有多快,却避开利爪,只有花白绒毛蹭过她的脸。灵豹的动作提前倒映在她眼底,形成若有若无的虚像。每一次都料得精准,有此身法,解读修为相当的对手就像咬开一只梅子那样容易。玲捉住灵豹的后颈。和兰兰一样,被捏住这个地方,它顿时乖巧不少,不怎么动了。
身法还在运转着,玲下意识地回头看封铮。封铮修为远高于她,她本来应该看不出他的动向;但或许因为他心性简单,他话未出口,她竟预先看到、读出他的唇语。
“很漂亮。”封铮说。
玲难以自控地面热,不知道他在说刚才的身法还是别的什么,险些没拎住手中的灵豹。她掩饰地低下头,把灵豹放回笼子里,重新锁好。
方无不屑:“这也值得夸?你打两个厉害法修试试,就知道——”
“给身法起个名字吧。”封铮对玲说。
此时此刻,玲一直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真实的性格流露出痕迹。她笑意生动,凑近灵豹,故意戏谑道:“既然是捉住只小猫,就叫‘戏狸奴’好了。”
灵豹听得懂些人话,气得半死,恶狠狠地直挠笼子。
方无啧声:“这名字也太没气势了。”
此时,有守卫朝这边过来。就在他走进庭院的一瞬间,玲移步躲在树干后,几乎就在他眼皮底下攀上屋檐又翻过围墙,却算准了他的视野范围,恰好藏在盲区里。
玲平稳地落在庭院外,将守卫发现灵豹的喜悦呼声抛在身后。
冯长老气势汹汹地往后院走去。那侍妾自己不把灵豹关好,不被追究就不错了,还有脸要人手去帮他找?他恶狠狠地想。这下好了,整个凌虚阁的布防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冯长老正要去找他理论,路上却看见另一个面生的筑基侍妾翻墙而过。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此时冯长老心里有气,立即迈步追上去喝止她:“你,给我站住!像什么样子——”绕过一道墙,他看清眼前的情形,顿时失去声音。
广武道尊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凝视着身边人,一反常态地收敛着气息,而且没穿铠甲。他身边的人正是刚刚翻墙的侍妾,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褪去。此处僻静冷清,要不是追着她过来,冯长老肯定没法发现他们在无人的地方私……相处。
器灵方无站没站相地倚在旁边,减轻了这个画面的背德程度;但他笑嘻嘻地看着冯长老,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冯长老脑海里的警钟疯狂作响,膝盖抖了抖,好歹站住了,给广武道尊躬身行礼。那侍妾还挺有礼貌,也向他行晚辈礼。
冯长老悲愤。他真不想知道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怎么办?现在装没看见也太迟了。
玲看冯长老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他的误会比真相对她更有利。于是玲说:“请您不要说出去。我也会当作没见过您。”
听听。什么叫“我也会当作没见过您”?说得好像该害怕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但事实的确是他比她怕得多。孙长老心里流泪。一旦事发,这侍妾有人罩着,而他呢?难保不会被杀了灭口,以全双方的体面。他连连点头,忙不迭逃走了。
封铮,如玲所料,没有反对她的说法。玲逐渐发现,太多人在他眼中就像冯长老一样,来了又去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就像偶然掠过的飞鸟,不值得特意去看,也没什么可应付的。他仅以力量与沉默面对世人,而世人皆恐惧。玲又想起那些传闻。她想它们大概也不是谎言,只是她还未曾得见封铮好战、野蛮、凶狠的那一面。
被差遣去找灵豹的修士们陆续散去,院落重归平静。无论如何,封铮看起来心情不错;在他的提点下,她领悟了自己的身法,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比往日亲近——告密或挑唆,现在都是好时机。
“我有话想与您单独说。”玲说。
方无立刻反对,絮絮叨叨地说他也要听。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封铮做了个手势,戟也向灵泉那边飞去。玲掐诀作隔绝声音的法术,确保接下来的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玲故意沉默了一阵,才说:“我有话想对您说,但是担心您不相信我,或者误以为我只是为自己着想,而不是真心替您考量。”
封铮说:“我相信你。”又说,“为你自己也没关系。”
玲的心里忽然泛起愧疚。但为了挽救许多的性命,她连自己的良知都敢背叛。她迅速调整状态。再开口时,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最忠诚的叛徒,准备全心全意地尊奉新主。
“湛全真人修为在您之下却统率凌虚阁,说是尊卑颠倒也不为过。您为什么不杀了他,取而代之呢?”玲轻声说,手指暗示性地在她的耳珰边绕了几圈,“我不敢说我没有私心,因为这样一来,我也就自由了。”
此前他对她有求必应,所以她才敢说这番话。然而封铮很困惑似的看着她,说:“因为没必要。”
直白的挑拨失败了。玲倒没有害怕。她笑,笑她自己,也笑她见过的那些恩宠如日中天,却只字不敢提前朝事的嫔妃。
也好,至少现在她知道这不足以打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