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风原。现在。
封铮站住了。
他不懂阵法,对法术也知之甚少;但他记得方向,也懂得用步行丈量距离。土石甬道隔二三十丈就会有转弯,一路走过七八个或急或缓的弯,他现在所站的地方,本应该和他最初来到的,半边塌陷的通道是同一个地方。
幻象?
封铮提起方无,敲了敲甬道的墙壁。声音沉闷,似乎是实心的。紧接着,他做出了绝对会让器灵大为恼火的举动——他闭上眼睛,用力将戟刺向墙壁。
没有灵力,他的力量自然不能和平时相比。饶是如此,一击下去也是甬道震动,土石飞溅。封铮紧接着又挥出第二击、第三击。善战的凶器被当成了挖墙的工具,表现出一种全新的好用:在封铮手里,方无连挖墙都挖得很快。封铮放弃视觉,只凭直觉选定一个方向,然后以固执和蛮力开辟道路。
对封铮来说,应对幻象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处理掉制造它们的人。只要他不断地破坏和击碎所有挡路的障碍,他们就会现身,每一次都如此。
气氛有突变。长戟如常挥出,却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微小的气流拂过,封铮睁开眼睛。他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仍然像是在地下掘出的土石地堡,但很开阔,方圆七八丈,四周没有出路;向上望去则高不见顶,多半还是幻象。
岩壁上有一处高台。男人站在高台上,手中握着凿子形的法器,正俯视着封铮。
封铮认识他。封铮毫不犹豫地掷出方无,长戟破风而去,眨眼间已抵达男人身前。另一人从旁跃出,持短刀为他抵挡。刀戟相撞的瞬间,持刀人难以抗衡这股强悍力量,咬紧牙关,额上也淌下汗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兵刃摩擦声后,长戟好歹偏了几寸,没有击中目标,而是深深扎进墙壁里。持刀人大口喘着气,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疼痛。
封铮没有看到这一切。方无脱手时,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了他。风声,坠落的失重感,不见底的深渊。他在变化的幻象中不断坠落。
男人收起法器。他觉得骗封铮挺容易:只要给封铮一个敌人,他几乎不会有除了“立即攻击”之外的反应。
嘛,还是这样比较公平。男人想。“辛苦了。”他指着方无,对另一人说,“叫林风他们来处理。”
他们离开了。幻象随之消失,这里也变回与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的土石甬道。不多一会儿,两个负责善后的人领命而来。
张斌看见刺入墙壁的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虽然是凡人,但多年为一志岭效力,也见过不少上等的仙器。可是,没有哪件神兵能与面前的这一柄相提并论。张斌似受到难言的感召,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别!别动它!”林风大叫。
张斌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林风见他还没碰到长戟,长舒一口气:“它是邪器。虽然这里没有灵力,但还是不要碰它为好。”
论判断仙器的品质、功用,一志岭没有谁比林风更靠谱,这是大家的共识。虽然林风很少提及自己的来历,但很多人猜测他曾是某个炼器师的徒弟,或者至少给某个大门派看管过库房——不然他怎么能见识过那样多的仙器,随便看两眼就能知道好坏?
张斌好奇:“邪器是怎么个‘邪’法?”
“可能会让咱俩都死在这吧。”
“那算了。”张斌哆嗦,又不免遗憾,“可惜,一看就是好东西……”
林风点头。长戟坚韧而锋利,强得一目了然,是无论内行外行都会立即相中的兵器。
“不能动它,难道就这么留在这?”张斌犹豫,“要不,我们把它锁起来?”
“还要设阵围起来,防止有人靠近。”林风说。
他们三言两语商量好对策,又找来阵师。
警示与封锁的禁制是最基础、最经典的阵法之一。不必说越百城,就算是越百城门下最新来的小徒弟,或者东西岳随便哪个水准说得过去的阵师,都能轻松地完成这种阵。而此刻却来了乌泱泱一群阵师,放眼望去有二十几人。他们整齐地列队,手里握着一样的仙器,但全都是凡人。
为首者一声令下,阵师们开始就地绘阵。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是演练过无数遍,其中有些人在刻印相同的纹路,而另一些人刻印不同的符号,但每人都只处理两三笔。转瞬间,此地的气势逆转,充满肃杀警告之意;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屏障围绕着长戟建起。
阵成。
凌虚阁。八年前。
她在同情我。江茵看到玲的眼神,心想。丹药的效力在江茵体内流淌,只有这时候她感觉自己不那么像一具尸体。她轻轻地喘息,问:“玲,你有没有犯过错?被惩罚过?”
“有。”
“和我说说吧?”
玲看着江茵惨白的脸色,想了想。她想起十二三岁时有一次被其他宫女撺掇着一起去偷看入宫觐见的,贵妃的胞弟,也是当年殿试钦点的探花郎;她们还没走出皇后的宫室,就被嬷嬷逮住,一律重罚了板子。于是,她说:“我有一次想去看不该看的人,受罚挨了打。”
“伤得重吗?”江茵问。
涉及外男,在后宫都是大错,嬷嬷自然打得很重。但玲只说:“不如前辈伤得严重。”
江茵悲凉地笑:“你犯的错也远不如我重。我本来无缘结丹,阳寿将尽,就要死了。我肖想不属于我的仙途,所以出卖自己换取进益修为的灵丹,被师父逐出师门也在所不惜。我以为一切都值得,我就是做不到坐以待毙——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你说,现在这样,是不是我应得的?”
“不是。”玲说,“你应得的是被你师父数落一顿,然后便像往常那样修炼,或者有机缘结丹,或者没有,都是人生一场。”
“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江茵喃喃道,“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
江茵平时总是要强而坚决,如今她神态憔悴,又自我怀疑,令玲感到不祥。她还能撑多久?玲握紧江茵的手,江茵任玲握着,却没有回握她。
西岳,郦自衡的藏身处。
“江茵的情况很不好。”玲问,“你有办法解开她的契约吗?”
“没有。”郦自衡说。
“你对她说有。”
“我说谎的。她自己多半也清楚世上没这种好事。要么司徒向死,要么她死,要么司徒向亲自解开契约——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郦自衡说,“你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你肯为她做到哪一步?”
一想到司徒向,那股常出现在凌虚阁内院的威压和戾气仿佛又轰然而至。别说她或者郦自衡,就是十个她加上十个郦自衡,也不是司徒向的对手。玲却漠视了她本能的恐惧,问:“杀死化神修士有多难?”
郦自衡笑。他说:“可能没有多难。我有个猜想,还差最后一环的证据。”
凌虚阁。
作为仙途新人,玲修炼和使法术的水准都还算不错,她学得不慢,亦懂得举一反三;唯独阵法,郦自衡是真的想教会她,她也是真的没有天赋。若要分析原因,只能说玲是富于灵性的那类修士,而阵法则恰恰是特别实际,不靠悟性纯靠推演的技艺。好在玲足够勤奋,至少背熟了阵法的基本符号——虽然不能识阵、布阵、解阵,但据实抄录阵法还是没有问题的。
玲将承天台上的整座阵法抄进玉简,妥善收好。她东躲西绕,避开一路上的守卫,往僻静的方向去。巡逻的守卫走来。玲以法术探查旁边的屋室——没人。她翻进窗户,不动声色地藏起自己。守卫巡查经过,未发觉异常,便转身向别处去了,玲却不防踩中一处隐蔽的法术。
刹那之间,玲认出它不是攻击修士,只是防止飞鸟进入室内的装置。利刃落下,飞鸟会毙命,而她最多受些皮肉伤,反倒是阻碍装置的正常运作可能触发警报。现在不能引起注意。无处可躲,玲心一横,咬牙准备挨刀。
刀刃被人徒手折断,扔在地上。警报铃声随即响起,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玲震惊地看着突然现身的方无。
“傻了吗?不会反抗?”方无笑嘻嘻地说,“我很少这么好心的,你可得好好谢我。比如你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赶紧带我一个,封铮天天不是修炼就是在凌虚阁四处乱逛,太无聊了。”
法术倒也没有出错,还真是没“人”。方无旁边是一扇纸屏风。屏风被戳出上百个等距的小洞,绝对是好长时间才能达成的伟业。玲对他的无聊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谢谢。”玲说。
守卫听见警报声,又回身走来。玲撂下这句道谢,从另一处窗户翻出。越过围墙,是侍妾们居住的后院。方无果然也跟出来了。玲能听见守卫的动静就在身后。紧急时刻只好兵行险招,她记得小院里有名侍妾养了不少灵兽。
法术击出,笼子上的锁“喀哒”地打开。不安分的灵豹撞开笼门,被法术投射出的光点吸引着,向前扑去。
面对突然扑过来灵豹,追查到此处的守卫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挡,手上就添了一道血痕。异常的动静被归罪于灵兽,他骂骂咧咧地施法给自己治伤,连忙离开小院。
危机暂时解除。玲躲在一墙之隔的空置院落,稍微松口气。方无毕竟是好意。玲笑着指指灵豹和跑掉的守卫,问方无:“这个算‘有意思’吗?”
方无先是挑剔地打量着灵豹,然后目光又投向玲身后的天空。玲听到甲胄碰撞声。方无咧嘴笑:“这个,才算‘有意思’。”
封铮降落到庭院里。玲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了。他很仔细地从上到下扫视玲,他说:“方无说你遭到攻击。受伤了吗?”
“没有,道尊。”
封铮想了想,又问:“赢了吗?”
“没有……我只是误触了禁制。”
隔壁小院传来布帛撕裂声,然后是破碎声,急促尖锐的鸟鸣。飞鸟越过墙头,灵豹紧随其后,一跃就扑到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