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岳。八年前。
“想不到你还挺有闲情逸致。”郦自衡笑,意有所指地说。
玲看着桌上那朵白花。这是私事,她本不想告诉郦自衡;但她既然答应帮他办事,封铮是凌虚阁乃至西岳局势的关键,她也不想故意隐瞒有关的情报。
“封铮给我的。”玲简单地说。
郦自衡不笑了。郦自衡问:“你觉得——”
“不是。”玲说。
郦自衡挑眉。她答得未免太快了。玲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凡人宫廷习气:比如对男女情爱之事讳莫如深。现在逼她仔细谈论封铮送花的事情,不太现实。他不妨先静观其变。毕竟他知道宫廷是什么样的。排斥不意味着不懂,恰恰相反,宫里的每个人都对这点事一清二楚——只不过不是它好的那一面。
郦自衡不再追问。他想要的下一份情报在万象楼。他们两个对着凌虚阁的地图商议一阵,很快敲定了计划:玲引开守卫,江茵寻机潜入万象楼前厅抄录情报。
确认过细节,玲动身离开郦自衡的藏身处。她拨开珠帘,在她背后,郦自衡状似无意地捏一个诀。鲜妍花朵飘起,悄无声息附着在玲的发髻边。他施法巧妙,丝毫没引起她的注意。
凌虚阁。
偏偏是今天。江茵才匆匆离开万象楼,就接到司徒向的传召。她不敢给玲留任何讯息,耳钉滚烫,她唯有再一次接受现实,去当灵力的容器,修炼的炉鼎。
江茵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不能更差,呕血、晕厥都是常事。但如今她强忍着,在司徒向面前竟是一口血也不敢咳。她害怕司徒向会被污血冒犯,更怕他觉得她已经没用了,撑不到下一次侍寝,因此会在今夜就结果了她。她要活着。她要活着。她要活下去——!
积累的修为被掏空,知觉也麻木。江茵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夜间清风拂过她的脸,她知道自己又抗过一次采补。迈出屋室,她死死捂住嘴,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血那样多,手根本捂不住,顺着小臂往下流。她走得跌跌撞撞,终于撑不下去,重重地呕出一大滩血,无力地倒在回廊的拐角处,彻底失去了意识。
绝对不能被发现。
玲尽可能收敛灵力,悄无声息地穿过门廊。她已经走出很远,万象楼的守卫还在跟着她,就好像他知道她在哪。前路越走越僻静,玲暗中思忖是该躲还是该战。
并不是一定打不过,但如果闹出动静,必然会引来更多人。凌虚阁的守卫中金丹修士不少,她逃不掉的。万一再牵连到江茵乃至郦自衡,更是满盘皆输。
“你怎么了?”
玲被突然的声音惊得一抖,差点乱了手上的法诀。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封铮,皱眉看着她。他身上的重铠发出轻微碰撞声,铁器嗅起来仿佛血腥气。
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玲脑子闪过千百念头。
她能做到的。她见过她们的做法,听过那种口吻,即便不特意去学,也烂熟于胸。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赌一把……她必须赌。
“外面有个修士。穿黑衣,护腕上绣了祥云纹。”她说。“他好讨厌。要是有人把他赶走就好了。”
她说谎过无数次,亦无数次试图欺骗比她更强大,更有权力的人,但此次却有别样的恐惧。她想起江茵。她是否正在重复江茵的命运。
起初,封铮似乎在困惑。而后,他的眉头舒展了。玲不清楚他是否理解她的意思,但封铮瞬间展开威压——就像他平时一样——以他为中心,所有人都动作一滞。紧接着是驳杂流动的灵力,凌乱的脚步声。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附近几个院落已经人去楼空。玲强压住逃跑的本能,知道这份侥幸里有着不幸的预兆。这时候她该说什么?她很清楚。第二次总是比第一次更熟练,而下一次还会更有进步。
“真是太好了。”虚假的雀跃比真实的更加动听,“多谢您,道尊。”
封铮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髻旁。玲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下意识地朝发髻摸去——柔软、微凉、单薄的触感,她顿时明白过来。好你个郦自衡。紧接着,封铮的目光又移到她耳垂上。这次不用去摸,玲也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身为侍妾的女修向道尊行礼告退。耳边金饰忽明忽暗,她的身影消失在深深庭院中。
疼痛。沉重的身体。咽喉中熟悉的腥味。江茵挣扎着醒来,犹神智不清。治愈的法术柔和地拂过她的身体,江茵终于缓过来,看清她身处在自己的房间里。
门窗紧闭,屋里没有点灯。但有清丽月色透过窗纸,室内景象依稀可见:玲坐在她床边,正掐诀施法。江茵努力着想支起身,却没有力气。玲扶了她一把。
“你……你给我用药了?”江茵虚弱地倚在玲身上,“你都不知道我有没有拿到你们要的东西。”
“我猜你有。”玲说。
江茵笑了一下:“我的确有。”
“那么就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江茵轻轻点头。她把一枚玉简塞进玲手里。她手上还带着血,摸过玉简,玉简边缘就留下血色的指印。“万象楼的账目。”江茵说,“时间有限,我只抄了最近几年的。”
玲握着玉简,最终说:“再坚持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江茵和她对视着。江茵的瞳仁很黑、很深,仿佛盛得下无尽的**与艰险。
“当然。”江茵说。
枯风原。现在。
罡风把封铮摔在枯风原,砸穿地面,沙土岩石随他一起涌进地下,把他埋了起来。封铮循着微弱的光,拨开这些阻碍。周围豁然开朗,封铮轻松从岩石间脱身,眼前是人工修筑的甬道:周遭由泥土岩石铸就,密不透风,唯一的光亮来自岩壁上的长明油灯。
枯风原没有灵力,也几乎没有草木走兽。但不知怎的,刚刚埋住封铮的土石堆中,有块岩石裂开的缝隙中却冒出一株植物:细杆瘦叶,花却正绽放。封铮对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品味可言,不过在他看来,这朵花无论大小还是颜色,都和玲当年非常喜欢,以至于盯着看了一个多时辰的那些花差不多。
封铮折下它。
方无需要灵力才能现身。如今少了他在旁边聒噪,封铮周围难得地安静。在广阔的寂静和远处的飞沙走石声中,封铮沿着唯一的通道前进。
玲勘破过的心魔劫,少说也有二三十场。有时她破得很快,可能别人还没发现她在历劫,她就已经醒过来了;也有时破得慢,一直困在里面好几天。而现在,她的神魂深深坠入心魔中,比以往哪次都更深更沉。迷茫困顿,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她到底还能不能从心魔里出来了。
凌虚阁。八年前。
玲沉入池水里,藏在交错的荷叶下。她从没学过凫水,但修士在水底长久不呼吸也不会窒息。所以今天她选择从相对隐蔽的水路离开内院。朦胧的光影在池底摇晃,她缓慢向水道里移动。她越深入水道,水中的灵力就越丰厚,她猜它通向凌虚阁的灵泉。
她猜对了。四下无人,她向上浮去,攀着岸边跃出灵泉。
人们总把出水仙子幻想得很美丽,但现实只是湿透的、滴水的头发和衣袍,沾了满身的丝状根系。玲抹去眼睛里的水,视线重归清晰。灵泉滋养万物,附近草木葳蕤,隐约有鸟鸣。她没心思赏景,甚至顾不得清理自己,注意力不可控地被灵泉旁的东西吸引了——
是一杆戟。
朱红长杆,雪亮利刃。它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每一寸都是为了克敌而生。戟上有灵力翻腾涌动,比起威慑,更像某种强力的引诱或承诺:
持有我。使用我。我会给你无可比拟的力量。
玲不是执迷于武力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也不觉恍惚。是了,强大又有什么坏处呢?要保护别人,要保护自己,只要有了它——
她探出手,试图触碰长戟。
有谁轻握住她的手腕。
“别碰。”封铮说,“对你不好。”
玲从幻觉中惊醒,下意识地抽回手。封铮没用力,任她的手滑过他的掌心,离开了他的接触。
长戟却突然动了。它来回晃几次,像是在摇头;又飞速转几圈,眨眼间,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的形貌如同少年,或者说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看不出修为境界;身穿红衣,在正午的阳光下简直红得晃眼。
“封铮,你真没意思。”他抱怨。“这地方也没意思。”他继续抱怨,“李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啊?”他转向玲,像所有自来熟一样,特别自然地问陌生人:“李伏这次闭关多少年了?至少有百年了吧?”
玲眨眨眼:“大概十二年?”
“十一年零九个月。”封铮说。
“唉。”方无夸张地叹气。“咦?”他又一惊一乍地凑近玲,“没看出来啊封铮,你什么时候收了个侍妾?不对,”他伸手去触她的耳坠,“她不是你的。我感觉不到——”
他还没碰到耳坠,就忽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卡在半截。“行吧。不摸就不摸。”他悻悻收手,朝长戟一抬下巴,潦草地介绍说,“我是器灵方无。”又兴致勃勃地追问,“真的不试试?拿上我,保证让你同阶之内无对手,不出一个月,你也不会再是小小筑基了。”
玲摇头。她悄悄看封铮。封铮正看着她,表情平常得让人没法解读。她几次见他,无论是佯作赏花,求助,还是擅动他的兵器,他都是差不多的表情。喜怒不形于色吗?但在郦自衡描述中,封铮不是城府深的人。也许只需要一个瞬间,封铮就会被触怒。只是她还不知道他的逆鳞在哪里。
玲低头掩去眼中的思索,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在滴水,现在都快在地上蓄出水洼了。灵泉的水干净清透,她湿漉漉的,浑身却沾满灵泉中没有的根须细叶。然而,封铮和方无似乎都丝毫没察觉这有什么不对劲。
封铮看着她一连用好几个清理的法术。他见过许多卓越的法修,施法精妙纯熟者多不胜数。但她掐诀的动作和低垂的眼神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吸引他的目光。他的心还是跳得很快。他在凌虚阁里徘徊,渴望再遇到她。她可能有点像一个强到足以使他亢奋的对手,除了他不想同她打斗。
“你叫什么名字?”封铮问。
“玲。”她说,“玉声之玲。”
玲离开后。
“我知道她的主人是谁。要不说我是全天下最强的器灵呢?我能感觉得到法器和修士之间的联系。”方无神神秘秘地对封铮说。
呼吸吐纳之间,封铮运转着体内的灵力。小周天。大周天。汇入丹田。这是最基本的修炼法。小周天。大周天。汇入丹田。小周天。
“如果我说是司徒向,你会去跟他打架吗?”
大周天。
“算了,他挨不住几下。没什么好打的。不是他。”
汇入丹田。
“现在的化神修士都怎么回事,晋阶也太慢了吧?”方无愤懑,“到底有没有在修炼啊?”
“司徒向快要突破了。”封铮说。
“他最好是。”方无说。
小周天。大周天。汇入丹田。小周天。大周天。汇入丹田。小周天。大周天。汇入丹田。
“是谁?”封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