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接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手上。
宣旨的太监们像完成了一桩差事,带着虚伪的客套与毫不掩饰的倨傲离去。灵堂重新被死寂和风雪声填满,那卷明黄绸缎被霍云昭随手搁在香案一角,刺眼得像个笑话。
白芷和青黛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着虚脱的霍云昭回到暂歇的厢房。毒素的余威和接旨时耗尽的心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任由白芷喂了几口温水,便昏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混沌的墨蓝,雪光映照下,反而比白日更显凄清。已是傍晚了。
“小姐,您醒了?”守在床边的白芷立刻凑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热度退了些。灶上温着清粥,奴婢去给您端来,吃些东西再喝药。”
霍云昭点点头,喉咙依旧干涩刺痛。她靠在床头,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接旨的一幕。
正妃……这两个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
“更衣,”她哑声说,“去灵堂。”
子夜时分,灵堂。白幡在穿堂风中寂寂飘动,长明灯的火焰摇曳不定。霍云昭跪在蒲团上,单薄的孝服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砰!
一声轻响!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弩箭矢,冷不丁钉在了她身前的香案上!箭尾剧烈颤抖。
“有刺客!”青黛的惊呼与她的身影同时暴起,瞬间将霍云昭护在身后,目光如电扫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窗外,除了风雪,空无一物。
白芷颤抖着从箭杆上取下一小卷绢布。霍云昭展开,上面是用暗褐色、仿佛干涸血迹写就的六个狰狞小字:
【雪埋眼,灯照骨。】
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提示?她的心狂跳起来。
几乎同时,她的目光被灵堂门口那个白日里堆起、此刻已覆满白雪的小雪人吸引。雪人那用黑曜石点缀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雪埋眼……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她不顾青黛的阻拦,踉跄着冲到雪人前,徒手扒开冰冷的积雪。指尖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异物!
挖出来,借着灯光一看——是一块边缘锐利、触手生寒的菱形铁片,上面刻着半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图腾,工艺古朴神秘。
半片凤凰寒铁,一句血书谶语。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着什么。
霍云昭刚将那块冰凉的寒铁攥在手心,指尖的刺痛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霍姑娘。”
一个低沉而清冽的声音,穿透风雪,在不远处响起。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抚平周遭一切的嘈杂。
霍云昭倏然转身。
只见听雪亭的台阶下,一人静立风雪中。墨色官袍被寒风吹得紧贴在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他却浑不在意。灯火阑珊处,他的面容看不十分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沉静如寒潭,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他不似父帅的豪迈,也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官员,而像一柄收入古鞘的名剑,光华内敛,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清冷与孤直,让人不敢逼视。
他刚来,他定然看到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缓步走上亭子,步伐沉稳。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棺椁上那支幽蓝的箭矢,确认安全后,才落在霍云昭脸上。他的视线在她苍白却紧抿的唇、以及那双因惊悸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霍云昭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不像同情,不像审视,更像是一种……极快的衡量,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却又比那更深沉难懂。
“受惊了。”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缓和些许,驱散了一丝冬夜的凛冽,“可还安好?”
霍云昭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身影而紧绷的心弦,因他这异乎寻常的冷静态度,反而奇异地安定了几分。她微微颔首,将手中那半片刻着凤凰的寒铁示于他面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难以完全掩饰的微颤:“谢大人……我不知此物来历,更不解那‘雪埋眼,灯照骨’是何意……”
谢沉渊接过寒铁。当他微凉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因紧握而温热的手心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迅速拿过寒铁,指尖摩挲过其上古老的纹路,眼神骤然变得深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沉重的往事。
“此物,”他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确信,“若我所记不差,应与先皇后有关。”他提到先皇后时,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敬重,随即话锋转为沉肃,“霍将军忠烈,天下共钦。然……皇后娘娘当年曾屡次忧心,‘北疆之患,根在朝堂,非在边关’。”
北疆之患,根在朝堂,非在边关!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敲在霍云昭心上!父帅他……
谢沉渊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些。
霍云昭感到那目光有如实质,冷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决心。
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
“陛下赐婚,是抚恤之恩。但有些真相,如同深渊,窥探者易遭反噬。”他顿了顿,给出的是告诫,而非鼓励,“霍姑娘如今处境特殊,不知,或许是福。”
霍云昭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父帅的血,母亲的泪,如今自己的绝境……若这一切背后真有黑手,她岂能独善其身?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却清明锐利的眼睛。
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仿佛站在一道万丈深渊的边缘,而眼前这个人,既可能是将她推下去的手,也可能是拉她回来的绳索。这种极致的危险与极致的吸引力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悸动。
“谢大人,”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父帅一生光明磊落,霍家满门忠烈。云昭虽力薄,也绝不容父帅忠魂被玷污,霍家清名被利用!这盏灯,纵然焚身,我也要点亮,求一个水落石出!”
她话音落下,亭中有一瞬的死寂。谢沉渊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仿佛起了极细微的波澜,但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疏离,但那字句却仿佛有了重量:
“既然你意已决……记住,霍姑娘,大理寺存在的意义,在于廓清迷雾,守护律法公正。但前路险恶,望你……慎之又慎。”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入风雪之中。那道墨色的背影,在苍茫雪夜中,既像一座孤峰,又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霍云昭站在原地,风雪扑面而来,手中那半片寒铁却仿佛有了温度。
那个离去的身影,和他留下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