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和青黛默默地为她穿戴整齐。宽大的孝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悲伤压垮。但当她抬起头时,白芷和青黛都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火焰——那不是绝望,而是燃烧的意志。
寒意,是刺骨的,从冰冷的青砖地蔓延上来,透过单薄的孝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霍云昭——或者说,林薇的意识正艰难地驾驭着这具陌生的躯体——在白芷与青黛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挣脱泥沼。喉咙里那股诡异的麻木与灼痛尚未散去,心脏因毒素和虚弱而狂跳,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这不是我的战争。一个声音在林薇脑海深处响起。她是医生,她的战场是手术台,是灾区的临时帐篷,是生命与死神交锋的一线。而不是这雕梁画栋、杀机四伏的深宅大院。
然而,原身记忆的洪流不容抗拒地冲刷着她的意识——父兄身先士卒、血洒北疆的惨烈;母亲在灵堂前决绝追随而去的背影;还有这满府冰冷、压抑、几乎让人窒息的悲伤……
霍家,满门忠烈,可这忠烈之后,为何会被人迫不及待地灌下毒药?
答案几乎刻在眼前:她,霍云昭,这忠烈之名下唯一的血脉,已成了他人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一枚……需要是“死棋”或“废棋”才更安分的棋子。
白芷搀扶她的手,温暖而坚定,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另一侧,青黛的臂膀则稳如磐石,沉默地传递着无声的守护。这两个女孩,是这冰冷深渊里,唯一真实的热源。
她们守护的,是“霍云昭”。是那个和她们一起长大、如骄阳明珠般的小姐。
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是霍云昭。林薇在心中,对自己下了第一道医嘱。活下去。带着她们的期盼,活下去。
正厅的门槛,高且冰冷。
厅内,宫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几名面白无须的太监肃立着,为首之人手捧明黄卷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不耐。香烛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陈腐的权势味道,令人作呕。
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
林薇停住了脚步。她轻轻挣脱了白芷和青黛的搀扶。
就在这一刻。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来自的那个世界的幻影——炮火硝烟中,手术台上那个孩子终于恢复的心跳监护仪曲线,以及生死一线间后背后传来的灼热冲击……她没有失败,她用命换回了那条幼小的生命。
然后,她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霍家满门的忠魂、将这吃人世道的冰寒、将身边人沉甸甸的期盼,全都吸入了肺腑之中。
然后,她独自迈过了那道门槛。
在满厅寂静与审视之下,霍云昭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双膝触地,冰冷刺骨。
这不是屈服。
这是一个异世之魂,为生存而举行的,最沉默的加冕。
她伏低身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中起誓: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霍云昭。”
“我的战场,就在这里。”
她抬起头,望向那明黄的圣旨,嘶哑却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这死寂:
“臣女霍云昭,恭请圣安。”
风雪在厅外呼啸,而她,在这深渊之底,点燃了第一盏微光。霍云昭的声音落下,正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敲打在耳膜上。
那为首的宣旨太监,面白无须,眼皮微耷,用一種审视货物的目光,上下扫过跪在下方、一身缟素的霍云昭。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尖利而拖沓,仿佛钝刀刮过骨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威严,响彻在灵堂的寂静里:
“诏曰:尔霍氏云昭,乃霍擎宇之嫡女,名门毓秀,秉性贞静,幼承庭训,德容兼备。朕每念及忠良之后,恻然于怀。皇二子昉,朕之次子,孝友仁明,年已成立,宜谐室家。尔霍氏云昭,忠烈之后,堪为良配。”
听到“皇二子赵昉”几个字,霍云昭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
原身记忆中,二皇子赵昉其母舒皇后势大,其本人亦对储位虎视眈眈。而她的父帅霍擎宇,生前历来不涉党争,在世人和麾下将士心中,镇国将军只为保家国、护百姓。
这道旨意,其心可诛!
那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特赐婚于二皇子赵昉为正妃,择吉日完婚,以彰天家抚恤忠良之德。钦此——”
“钦此”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正妃?
不是侧妃,不是侍妾,而是明媒正娶的正妃 !
刹那间,霍云昭脑中思绪电转。
皇帝此举,绝非简单的“抚恤”。
这正是要将她霍家最后的血脉、以及霍家军在道义上对“主母”的天然忠诚,名正言顺地绑上二皇子的战车!是要用她这块“忠烈之后”的金字招牌,去为二皇子争取民心,尤其是军方的好感!
父帅一生不党不争,赤胆忠心只为家国百姓,如今尸骨未寒,其名节与遗孤却要沦为权力倾轧的筹码!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棋!
若她顺从,父帅一生清名,便成了舒皇后母子争权的垫脚石。
若她反抗,便是抗旨不尊,是辜负“天恩”,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那太监将圣旨往前一递,拖长了腔调:
“霍姑娘,领旨谢恩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白芷和青黛在身后屏住了呼吸,紧张得指尖发白。
厅外风雪呜咽,仿佛无数忠魂在哭泣。
霍云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再次俯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雪:
“臣女,霍云昭……”
“谢主隆恩。”
她没有激动,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
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
这不再是恩典。
这是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