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而建的水榭里,四面菱格窗大开,林间清风吹过宽阔的水面,卷得屋内四周挂着的纱帘翻飞,帘内竹榻上,苏因齐蜷着身子正睡得香。他衣衫凌乱,束着的头发散开,铺满了半张榻。
游廊里有人匆匆而来,满脸焦急,汗湿了衣襟。他掀了纱帘,坐在榻边死命地摇晃着苏因齐:“出事了,你快起来!”
苏因齐昨日里喝多了,虽担心回不了家会被父亲责骂,但事已至此,这顿骂左右躲不过的,干脆就敞开了喝,放浪形骸够了,挨骂也不觉得冤枉。所以敞开了喝得大醉,倒头睡到现在。
他只觉得宿醉头疼,头晕目眩的还被人摇得想吐,只听得说出事了,心想无非就是要挨骂,闭着眼挥开那人的手,抓了薄毯来蒙了头打算继续睡。
“苏因齐,大祸临头了!”那人掀了被子,又往周围看了一眼,见无外人,将他不顾死活地拖起来。
“怎么了!”苏因齐揉了揉眼,才看清提着他衣领的是赵朗,懒懒地笑道,“什么大祸,不过是被我老子骂几句罢了,你慌什么?”
赵朗已经急得脸涨通红,抓着苏因齐的肩狠狠摇晃道:“你父母亲已经下狱了,昨晚官差在城里四处搜查你的下落,你还不知道呢!”
“什么!”苏因齐耳边如晴天炸出霹雳,只嗡嗡作响。
见他愣着了,赵朗又用力摇晃他道:“你别发愣啊,快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苏因齐翻身下床,赤脚走了几步又回身穿了鞋,“我要回去看看。”
“你疯啦?”赵朗拦住他,“回去自投罗网?”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苏因齐推开他的手。
“如今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城里的事,你先逃远些,找地方躲起来。苏伯伯平日里只闭门读书,想是中间有什么误会,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放出来了。”赵朗摸了摸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过去,“我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些,你先收着当盘缠,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匹马,若没有官差追来,你找到地方暂时落脚,记得通知我。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再通知你回来。”
“这……”苏因齐来回踱了几步,“父母都在狱中受苦,我怎能独善己身?”
“你平日不是最恨迂腐吗?关键时刻怎么如此迂腐!”赵朗着急道,“难道要一家子都陷在监牢里才好?”
他见苏因齐仍犹豫不决,更加焦急:“你快些决断,若官差打听到你的行踪,追过来就逃不掉了!”
苏因齐觉得赵朗的话有些道理,若自己在外面,好歹还有机会活动活动,说不定能搭救父母出来,要是自己也关进去,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握了赵朗的手道:“你说得是,我父母那边就劳你多多费心,虽然只能关在牢里,好歹让他们少受些苦。”
“你放心。”赵朗替他理了理衣衫,“多少整理一下再出去,免得让人生疑。”
苏因齐随意将头发一绾,与赵朗一道往前面去。他心里有鬼,总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心里一慌,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翻身上马而去。
“苏公子,你的外袍……”管事的手里拿了昨晚沾了污秽拿去清洗的袍子,冲着苏因齐的背影叫道。
“不妨,我带给他吧。”赵朗从管事的手里接过袍子,“苏老爷在家大发脾气,他着急回去呢。”
“原来如此。”管事的笑道,“苏公子有赵公子这般的朋友,真是福气。”
苏因齐跑了半日,烈日当头又热又累,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沿着官道找了个茶摊,要了壶茶和一屉包子,狼吞虎咽地塞下肚。
官道上一切安稳,正午时赶路的人少,茶摊生意倒是不错,不少人在这里歇脚,打算晚些再上路。
远处沙尘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身上穿着京兆尹的差役服饰,见这茶摊,便下了马,带头的找到老板,展开手里一张画像,问可曾见过此人。
老板看了画像一阵,倒是觉得眼熟,不正是那穿着绸袍,吃东西狼吞虎咽的公子吗?他转头一看,角落上那张桌子已经空了,那位公子已经没了影子。
苏因齐见了官差已经心里打鼓,又见他们拿画像找人,起身便钻进一旁的树丛中。他躲在一棵大树后,见老板和官差都看向他之前坐的方向,慌乱之下只得一头往密林深处去。
没跑出多远,只觉得身后一片嘈杂,官差果然追过来了。
日影西斜,林间枝叶茂密,暮色来得更快些,苏因齐被脚下的藤蔓绊倒几次之后,觉得体力越发不支,身后的官差倒像不知疲累,紧紧跟在后面。
苏因齐心里喊苦,也不知道父母究竟犯了什么罪,值得对他如此穷追不舍。天色越发暗了,天边竟然涌过来一大片黑云,一阵狂风卷过树林,枯枝从天而降,好几次差点砸中苏因齐。他来不及感慨自己幸运,天色更暗了,不多久,雷声滚滚,雨点打透了树叶,珠帘般在林间泄下。
不知道追兵会不会停下来躲雨,但这是最好的逃跑时机。苏因齐不停抹着脸上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走。直到天将黑尽,雨势才弱了下去,他远远看见前面隐隐有灯火闪烁,像是有几户人家,后面的追兵暂时没什么动静,想是雨太大已经折返回去。他心中正高兴着,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栽下一个斜坡,苏因齐反应慢了些,只觉得身上被露出的石头硌得生疼,树枝划过他的脸也是火辣辣一片,最后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便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望着墨蓝色的天回忆着昏过去之前的情景,伸手碰到旁边的头撞上的东西,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他正打算扶了石头起身,只听头顶一阵嘈杂,火把的光照得通明。他正好倒在一片草丛中,上面的人应该看不见。
苏因齐只能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掌心交叠按在胸口,仿佛害怕心跳声太大被上面的人听到一般。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照了照下面。
“妈的,藏哪儿去了!”
“没想到这公子哥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倒是挺能跑。”
“好好找,崔大公子吩咐可是要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苏因齐心中把崔若蘅骂了七八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赵朗力劝他逃走看来很有必要,若真被抓住,关进大牢倒是最好的,若是落在崔若蘅手里,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我听说这崔大公子倾慕苏因齐已久,只是他不识抬举,如今这局面,若是被抓回去,怕是由不得他了。”一个声音调笑道。
“你少管闲事!”另一个人呵斥道,“去看看下面有没有人。”
苏因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捂住嘴,生怕心从嘴里跳出来。可是下面的话,瞬间让他如堕深渊。
“头儿,下面是乱坟岗,那边还有几具尸首已经腐烂了,再加上这雨水一泡,那些公子哥就算死也不会愿意躲在这个地方。”
苏因齐的鼻子这才闻到一阵恶臭,他只能拼命忍着,隔了茂密的茅草见几支火把又在上面晃了几圈,火光随着嘈杂声渐渐远去,他才喘出一口大气,那恶臭顺着呼吸侵入心肺,苏因齐想着自己躺的水沟里大概早已积满了尸水,弹起身来扶着旁边的石头一阵干呕。他忽然想起什么,手被烫着一般缩回来,果然,他扶着的是一块墓碑。坟头无人认领,已经平了,墓碑也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一阵风过,臭味被冲散了,他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忍不住起了层鸡皮疙瘩。苏因齐脑子里已经空白,只知道顺着滑下来的坡奋力往上爬,几次失败后,他终于抓住茅草爬上来,也来不及休息,顺着那片乱坟岗边缘继续往前走。
之前看见的灯火如今想来如鬼火一般,仿佛故意引他往这边来,他摸索着在密林中行走,着实感觉到盲人的痛苦。一只夜枭扑棱着翅膀,凄哀的叫声在周围回荡,苏因齐为了壮胆,只在心中将自己学过还记得的文章都默念一遍,终于背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后,他走出了树林。
树林外是一个镇子,路边几户人家院落整齐,虽不如泰都中的院子富丽豪华,看来家资也算殷实。只是院子里一片漆黑,主人家应该都睡了。苏因齐寻到旁边的草棚,除开边缘的草有些湿,里面倒是干爽。他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动弹,便一头倒进草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