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时,苏因齐被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他从草棚的缝隙往外看,对面人家门口一众衙役从里面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驱赶着围观的人,后面两人拖拽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虽鬓发散乱满脸泪痕,却依然能看出容色秀美,她朝着身后一对老夫妇凄厉地哭喊。老翁奋力挣扎着拖住年轻女子的手臂,踉跄着跪下苦苦哀求,拖人的衙役不耐烦,一脚正正踹在他胸口,老翁松手倒地,嘴角渗出鲜血,老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只能扶着老翁,眼睁睁见着那年轻女子被带走。
待衙役们远去,围观的人里才有人出来,帮着老妇人将老翁扶进屋去,剩下的也没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有几个站得离草棚近,苏因齐也能听清他们说话,大致意思就是这家人借了债,利滚利还不起,债主告到府衙,官府念着老夫妻上了年纪,只抓了女儿去牢里,让他们还了债就放人。
“他们借了谁的债?”
“还能有谁。”
“那些人?”
“不然还有谁,钱庄都没他们狠。”
“造孽呀,这家也算完了。”
大家各自叹息了一回,方才散去。
日头升高,热浪蒸腾起来,围观的人也散了,苏因齐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他才发现自己的狼狈相。
米色的薄绸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有几处破了口子,凑近闻闻气味让人作呕。这些都还算了,更要命的是,腰里的钱袋不见了。
苏因齐站在太阳地里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还打算去买身衣服,找个客栈好好洗个澡,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如今看来吃顿饱饭都成问题。
还有那帮追捕他的人,说不定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
苏因齐有点头疼,蹲在墙根的阴影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以他对自己的认识,隐于野不大可能,隐于市还比较可能。
他深吸了口气,趁现在还能动弹,饿死之前得找到谋生的办法。
苏因齐打听了一番,得知此处再往北过了赤风岭便是梁州,山下的烁阳县倒是个热闹繁华的去处。只是赤风岭上几年前来了一群恶匪占山为王,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山匪的队伍倒是壮大了不少,靠劫掠过往客商为生,连官府都拿他们无法。
苏因齐心中一动,这山匪正好是拦住追兵的屏障,就算不能截断他们前路,好歹也能耽搁些时候。若启州要再追过去,需等一份协查通报,他便有时间能在烁阳想办法落脚。
他一高兴便兴冲冲上路,不过走了半日,路上又热又累,肚子里空得敲一下能有回响。苏因齐只能找到河边胡乱洗了把脸,捧了河水猛灌一气,勉强填了肚子。
只是衣衫上的污渍,搓了一阵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将裂缝又扯开了些,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强打精神继续赶路。
三日之后,苏因齐终于到了赤风山下,一条山路蜿蜒于前,道上与自己同向而行的人不少,对面过来的行人却寥寥,而且个个脸上愁云惨雾,有的还鼻青脸肿带着伤。
前面的行人仿佛遇见了相熟之人,没多寒暄便只问今日状况,过来的人唉声叹气道:“听说今日大当家亲自下山来了,收的买路钱比平日多了两成,若是不给,便拖过去一顿好打,钱还照收不误。”
“这……这这这……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其中一个男子愤然道。
“你少说两句吧。”同行的人劝道,“也不是今日才开始收的。”
大家都着急赶路,两拨人互道了安,各自继续赶路去了。
苏因齐看自己这样子,浑身上下没一样值钱东西,这买路钱是一定付不出的,那便只能受那一顿好打。
赤风山垭口往来行人排着队经过,队伍交汇处撑着遮荫的凉棚,里面五六个壮汉或坐或站,旁边的箩筐里已经装了半筐碎银,阳光下闪闪发光。
前面一个人刚投下银子便被拦下,大概是没给够,几句争执后,凉棚里歪坐在石头上的人一挥手,立在一旁的两个壮汉便将那两人拖到路边,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苏因齐见这阵仗,不禁皱眉呲牙,这还是给了钱的下场,若像他这样身无分文的,怕是只有被打死的命。
事到如今他也有别的路好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队伍往前挪,终于挪到凉棚外,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朝那歪坐的壮汉拱了拱手,便要往前走,跨出的脚还没落地,两个壮汉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各位好汉行行好,我也是落了难,如今身无分文,求各位好汉行个方便。”苏因齐陪笑道。
“是吗?”凉棚里的壮汉冷笑道,“给我拖去那边扒光了,若身上能搜出一个铜板,直接打死了扔进山里喂狼!”
“是!”两个壮汉不由分说,拖了苏因齐往路边的草坡去。
“好汉饶命啊……各位好汉,我写个欠条,改日补上……”苏因齐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胡乱嚷了一气。
“妈的,什么这么臭?”一个壮汉嫌弃地松了手。
另一个讥笑道:“莫非是吓得尿了裤子?”
他见同伙嫌弃地闻了闻手里的味道,也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手,险些忍不住干呕。
“这他妈什么味道!”壮汉甩了甩手。
苏因齐知道自己几天没有沐浴,自然身上味道不好闻,却没想到外人闻来如此刺鼻。
他倒觉得对不住刚才在他前后排队的人,不知道忍了多久。
一个身材高大,一身灰色布衫的男子从树荫下过来,蹲下打量了苏因齐一番,也闻到了他身上的味,皱眉道:“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狭长双眼精光凌厉,脸上轮廓冷峻锋利,倒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苏因齐与他对视片刻,已被这气势镇住,不知如何回答。
“放他走吧,阎王都松了手,我们也不要多为难了。”那男子站起身,是顶天立地般的修长。
“是,大当家。”两个壮汉后退一步。
“先去找些白酒洗手,能去那臭味。”大当家看了愣着伏在地上的苏因齐一眼,“怎么,舍不得走?”
“多……多谢!”苏因齐狼狈地爬起来,生怕他们后悔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苏因齐只觉得腿脚发软,跑了半晌只觉得头脑发昏,全身冷汗淋漓,岔路不远有一座破败的小庙,只剩下几根梁柱和两堵山墙,山墙外有一颗树,上面挂着的果子还是青色,形状有些像梨。苏因齐也不得,摘了几个兜在衣衫里,靠着山墙的角落狠狠啃了几口。
果子还生着,酸涩的口感放在平日里难以下咽,可如今苏因齐却顾不得那许多,倒像吃蟠桃园的仙桃一般,没多久便只剩下几个核。
苏因齐看着破烂瓦砾里的几个梨核,心中一阵悲伤,忍不住呜呜哭了一阵,这些日子他也试过乞讨,鼓起勇气狠心拉下脸来求,十次最多只求来一次。好多人见他便如见了苍蝇,抬手就赶。只有一个卖馒头的大嫂,施舍了他两个馒头,又听他抱怨,才安慰道:“你也别怨他们,梁州遭了灾,逃难的人一日里遇见好些,大家都是做小本生意,实在是舍不起。”
早知如此,他那日就少喝些酒,多吃些菜。水仙居临湖,河鲜做得放在泰都都算一绝,还有冰镇的青梅酿,这个时候能喝上一口,他都不敢想能有多舒爽。若是再能好好洗个澡,换身母亲做的柔软凉爽的细棉布袍,便是神仙日子。
几日前,他还是风流潇洒,醉卧美人膝的世家公子,如今所到之处人人厌憎,连山匪都嫌弃的叫花子,父母都下了大狱不知情况如何,一家人吉凶未卜。
苏因齐忍不住又哭起来。
残阳如血,常宁立在大霄通明殿外墙根下候着里面的小道士进去通传。
户部侍郎段明启候旨请见。
自从户部尚书萧翮被革职查办以后,就一直是这位段大人在户部主事,眼看过不久就是秋天,是往各边塞守军运送补给的时候了,只是今年梁州境内西江泛滥,眼看已经抽穗的水稻田被洪水冲得全倒伏在淤泥中,收成是不要想了,两岸受灾百姓还有十多万等着赈济,虽然朝廷已经向其他各处征集过一次粮食,但投下去却如杯水车薪,如今又添了边关各处守军的粮食调配,怕是这位段大人也难权衡了。
天钧道人穿了一身红色广袖道袍从花园方向过来,远远便看见常宁松竹一般的身姿立在那里,走进才看清他脸上一层薄汗,倒显得皮肤更加剔透莹润。天钧稽首笑道:“总管是来请皇上的,怎不进去等?”
常宁躬了躬身:“无妨,在此处等也是一样。”
天钧笑道:“皇上还在清修,不如总管与贫道进去喝杯茶解暑?这里有刚摘的竹芯,放进茶里最是清心。”
说着,他便伸手过来要拉常宁的手腕。
常宁略向后退了半步,拱手时正好躲开天钧那枯竹一般的爪子,他谦和道:“公务在身,不敢耽搁了。多谢道长好意。”
天钧扑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周围几个小太监小道士都垂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下一句“少陪”,便拂袖而去。
常宁背脊挺得笔直,只望着层叠的楼阁屋顶上那片绚烂的天空,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直到暮色四合,薛文怀才由小道士搀扶着,从正殿里出来。他消瘦的双颊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一脸疲态。
他见常宁过来接替小道士扶了他,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急事?”
“回皇上,段大人请旨觐见,事关赈灾和边关补给。”常宁缓缓道。
薛文怀看了他一眼,衣袍的领口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些,看来是在外久候汗湿了衣裳。
“去偏殿里候着也凉快些,虽是太阳落山了,但地气还是闷热。”薛文怀淡淡道。
“多谢皇上体恤。”常宁道,“奴才这样的人不敢玷污了神圣之所,在外候着以免冲撞了神明。”
“你呀……”薛文怀摇摇头,带着些宠溺,“从小就是个倔脾气,这样只会苦了自己。”
常宁听不得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不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语气中带着些暧昧旖旎,让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石竹传了轿辇来,帮着常宁扶薛文怀坐上去,高声吩咐了起轿,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往宣明殿去。
殿外等候多时的段启明听得小太监高呼皇上驾到,忙跪伏在地,只听得一阵衣摆窸窣声中,薛文怀在他头顶道:“进来回话。”
段启明应道:“谢皇上!”才忙爬起来,跟着进殿来。
薛文怀在椅子上坐好,便有宫女执扇上前,替他扇凉。宣明殿中小太监奉了茶来,传给常宁,常宁闻到茶香是皇上平日里爱喝的清茶,手指触到茶杯也是微热正好的温度,便放在薛文怀手边,自己带着其他人退出殿外候着,只留一个小太监在殿内伺候。
薛文怀喝了口茶,才开口道:“爱卿此时进宫,是有何要事?”
“启禀皇上,边塞各军补给数量草拟完毕,请皇上过目。”段明启双手呈上奏折。
小太监将奏折传给薛文怀,他展开扫了一眼,皱眉道:“往年都有惯例,今年戍边军队并没有人员增减,按惯例来便是。”
“这正是臣等为难之处。”段明启道,“今年库存粮食除开发放下去赈济梁州,昨日收到叙州上报,今年鬼方雪戟山边积雪融化,承受不住山上的积雪,前些日子雪崩压埋了山下村庄的房屋和牲口,刚将积雪清理干净,又遭了雹灾,那雹子有鸡蛋大小,之前幸免的房屋被打得千疮百孔,牲口打死好些,人也伤了,田里等着收割的庄稼也被摧残。叙州上了请求朝廷赈灾的文书,臣等估算了各地粮库的存粮,若再赈济叙州,那发往各边塞的军粮便只有往常的四成。”
“四成?”薛文怀震惊道,他重新翻开奏折,细看了看粮食数目,果然比以往减了不少,“其他各处军粮呢?”
“除开边关,其他守军都有屯田,产出的粮食加上当地的征缴尽够了。”段明启道。
“够了?那边让各处守军上缴粮草,大家匀一匀不就过去了?”薛文怀皱眉道。
段明启有些头大,各处守军明是朝廷的编制,暗地里却与当地世家大族瓜葛着,要动他们的东西,不啻于在虎口夺食,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好下手。
薛文怀见他迟疑,眼皮一抬,冷声问道:“怎么,不好办?”
“不不,皇上英明,微臣茅塞顿开。”段明启忙应答道。
“那便去办吧。”薛文怀有些倦了。
“微臣告退。”段明启行了礼退下。
他边走边擦汗,上了宫门外自家马车,摇晃中段明启倒是清醒了些,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去崔大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