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夜里,整个琼华城像被一个巨?的透明的罩子严严实实扣住,一丝风都不透,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两个着深蓝色布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木盒,脚步匆匆经过花园往西南方的鹿鸣堂去。中天半月的清晖不足以照亮脚下的碎石子路,却在路上映下重重树影,越认真看越觉得眼花,只能更专心走路,跌跤事小,若是摔了手里的东西,只怕是看不见明早的太阳。
走在前面的太监年岁稍长,身量也高些,正专注着脚下,却被背后年纪稍小的太监一声低呼吓得一激灵,险些手滑。他停下脚步转身,不耐烦地正要问怎么了,却见那小太监一脸惊恐,战战兢兢指着旁边半人多高的冬青丛,惊恐道: “那边……那……那边好像……好像有动……动静……”
步道旁的冬青树长得好,管园子的太监没来得及修剪,树丛后漆黑一片,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狠狠瞪了那小太监一眼,低声斥道: “好好走你的路,别一惊一乍的,这么热还作死,到时候尸首还没拉到乱葬岗就臭了! ”
小太监定了定神,心虚地应了声“是”,临走忍不住用余光瞄了那个树丛一眼,黑暗中仿佛隐匿着的一双眼,正定定地盯着他。他起了一身冷汗,忙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逃命似的离开。
出了花园,路边有了灯?,小太监的心才慢慢定下来。蛾子飞虫在灯火周围萦绕,偶尔有小虫不知死活从缝隙钻进去, “噗”一声投进灯焰。一口气到了鹿鸣阁外,候在门外的首领太监迎面过来,举了拂尘作势要打,低声斥道: “猴崽子们,让你们去取个东西也要耽误这些时候,还不快随我送进去,再迟些,小心你们的脑袋! ”
二人顾不得擦汗,也不敢反驳,忙跟着首领太监到了堂外阶下,里面灯火通明,总管太监常宁在门外候着,元宗皇帝薛文怀正扶额坐在当中,吏部尚书崔岳和鉴察御史霍以南立在下首。常宁从小太监手里接了木盒,也不敢冒然进去,只在候着,等皇上发话。
薛文怀抬眼看见常宁,招手让他进去,常宁从木匣里取了瓷瓶,捧到薛文怀面前,倒出一丸朱红色绿豆大小的丹丸在白瓷盘中,又倒了水来,伺候薛文怀服了药,又从另一个木匣里取出一支线香来,在案桌旁的香炉中点燃。
青烟袅袅,带着悠长的香气在屋中弥撒开来,薛文怀深深吸了一口,仿佛得了安抚一般,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来,脸上也有了些悦色。他明澈的眼神扫过下面立着的二人,点头道: “二位爱卿辛苦了,往后朕还要倚仗你们替朕多多留意朝廷内外的所言所思。”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二人躬身齐道。
“下去吧。”薛文怀摆摆?。
常宁在鹿鸣堂门口送走了人,才进来问道: “夜深了,皇上是去宣明殿,还是去后宫? ”
“就在这里安置吧,朕累了,懒得挪动。”薛文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常宁躬身过来抬了手臂,准备扶皇上进内室休息。
薛文怀没有动作,转头看着常宁纱帽檐边露出的鸦?鬓?,烛光下与帽檐边缘滚着的黑色缎边一样泛着柔和的光,他抬手捏着常宁的下巴,让他抬头面对自己,只见常宁垂着眼,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玉一般的皮肤,触感有些凉,薄唇是淡淡的桃粉色,衬着他墨绿的绸袍,春花一般明媚。
常宁感受到皇上的指腹在他下巴上的婆娑,平静道: “皇上才服了丹药,要多休息才是。”
薛文怀一笑,松开他的下巴,顺势将手搭在常宁臂上,起身往内室去。
“常宁,你可会怨朕? ”薛文怀笑道, “你与太子一道上学时,太傅就时常夸你稳重沉静,说若你参加科考,必定高中。朕却让你进宫做了太监,断送了前程。”
“都是为皇上尽忠,奴才没有怨言。”常宁依旧平静答道。
“朕也是为了你好。”薛文怀叹道,“当年你父亲被谢家案子牵连,那么多人下狱,轻则流放,重则问斩。朕有心保你性命却又要堵住朝中攸攸之口,不得已才走了这一步。”
常宁解开束带的手微微顿了顿:“皇上思虑周全。”
他将束带放在一旁,又替皇上宽了外袍,才扬声叫人送热?进来。
等一切安置妥当,常宁才捧了外袍出来。
候在门口等着的石竹忙接过袍子,低声道: “师父去歇息吧,徒儿在这里盯着。”
常宁点点头,嘱咐道:“让人送些冰来,天热,皇上又用了药,夜里怕是燥得很。也不必离皇上多近,里外都放些,你们在门口也能蹭些凉气。”
石竹应了,等常宁往外走时,他才发现师父挺直消瘦的后背已经汗湿,浸透汗水的袍子颜色更深,牢牢贴在背脊上。
他刚进宫不久,便听过常宁的传闻,将他传说成了一个妖冶寡廉之人,直到被分派来御前伺候,他第一次见到真人,才知传闻荒谬。只是在御前呆得久了,好些次见常宁夜里进了皇上寝殿内,到天明方才出来,整个人失魂落魄,偶尔仿佛还带了伤。可是待他回去休整一番,再到人前,却依旧是那个清冷淡薄,实施妥帖的大总管。
时辰已晚,崔岳和霍以南本就是在宫门关闭后请旨进宫,再要出去也是多费周章,只能在值房里凑合一宿。常宁独自往值房去,果然见里面有烛火,便抬脚进去。
崔岳和霍以南见他来了,起身来相互见礼。
常宁道:“天气热,值房里不通风,我让人给二位大人准备些冰,放在屋里也凉快些。”
“有劳总管。”崔岳笑道。
“大人客气了。”常宁微微笑道,“其实我还想打听个人,他家与二位大人所办之案也有牵连。”
崔岳心中已经了然,也不兜圈子:“总管可是想问苏因齐?”
“大人说得不错。”常宁在烛光下温润谦和,“怎么说当年也曾有同窗之谊,总还是忍不住想打听一下。”
崔岳看向一旁的霍以南,霍以南道:“苏家只有苏文简和夫人李氏下狱,苏因齐……”
他看了崔岳一眼:“差役抓捕时他未在家中,现下还在搜捕。”
“多谢大人告知。”常宁躬了躬身,“二位早些休息。”
常宁走后没多久,几个小太监便搬了冰盆来,凉气四散,屋子里也不那么闷热了。
“小霍大人,那苏因齐是怎么回事?”崔岳问到。
霍以南道:“听差役回报,说他不在家中,苏文简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去处,已经吩咐在城中连夜搜捕。他平日里常跟狐朋狗友混迹烟花之地,想必天明便会有回报。”
崔岳点点头:“同是太傅的学生,除开太子殿下,要么成了宫中內监,要么难改纨绔秉性,只有你,一步步稳扎稳打,可成朝廷栋梁。”
“大人谬赞了。”霍以南自谦道。
崔岳走过来拍拍霍以南的肩:“当年令尊因陈年旧伤不得不致仕,朝廷上下也是多有担心。如今见着你,颇有令尊当年杀伐决断、果敢刚毅之气,朝廷虽不比沙场,却也需要这样忠贞正直的良臣肃清朝纲,我看好你。”
“多谢大人,下官定不负皇上与大人期望。”霍以南道。
崔岳看他答得一板一眼,笑着将刚倒的凉茶递到霍以南手中:“你心中可是对最近发生的事有什么异议?”
“下官不敢。”霍以南双手接了茶,忙应道。
“当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介意,有什么想法直说。”崔岳在桌边坐下,示意霍以南也过来坐。
霍以南拱了拱手,坐下思忖片刻才开口道:“下官只是觉得有些事牵涉太广,且案情并未彻底查明,倒显得定了的罪名有些莫须有。”
崔岳点点头,温和笑道:“你资历尚浅,不懂其中轻重。比方当年谢家的案子,若说牵连广,也只责罚了谢延升和几个儿子,谢家长女刚从瑾嫔进位瑾妃,恩宠并无半分消减,可见皇上宽仁,只是这宽仁倒像好心办坏事,否则怎会有谢白驹在梁州造反。”
言语间他收敛了笑容:“如今梁州灾情严重,又有乱军作祟,若不铁腕制裁,有异心之人纷纷效仿,必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见霍以南不说话,崔岳继续道:“朝堂便是无硝烟的战场,杀伐决断不能犹豫不决。否则一时错判,会铸就将来大错。”
“是,多谢大人指教。”霍以南道。
“说不上指教,”崔岳脸上恢复了笑容,“我一向对令尊甚是敬仰,如今你初入朝堂,他却不得已致仕,作为长辈,自然会有心看顾你些。”
霍以南替崔岳添了些茶水,看外面的天色,离黎明尚有些时候,今晚睡是没办法睡了。
“小霍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吧?”崔岳笑道,“家中可有议亲?”
“下官今年二十四岁,暂未议亲。”霍以南有些不好意思。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小霍大人青年才俊,别是挑花了眼吧?”崔岳喝了口茶,“还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不妨改日找机会求皇上赐婚,既尊贵又体面。”
霍以南摇头笑道:“下官琐事,怎能惊扰皇上。家中已有了安排,只是姑娘家中有些变故,还需等些时候。”
“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有如此福气,小霍大人大喜之日,别忘了给老夫送份喜帖。”崔岳笑道。
“到时下官一定亲自将喜帖送到大人府上。”霍以南笑道。
想起那个临花照水的女子,霍以南有些烦躁的心安定下来,过几日休沐,他答应去看她的,若到时候还是这么热,就带她和妹妹一道去城外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