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的《内探录》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巨石,在临安城的市井深处激荡起汹涌的暗流。冯塾师的遭遇与“惠民长生库”之名形成的尖锐对比,在街头巷尾、茶肆酒楼中引发了压抑而愤怒的私语。
然而,这无声的浪潮很快触到了坚硬的礁石。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负责第一波发放报纸的小乞丐灰鼠连滚带爬地冲到棣棠圃后巷惯常交接的角落,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对等在那里的浣纱急道:“浣纱姐!不…不好了!出事了!”
浣纱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慢慢说!”
“刚…刚把报放到老地方,还没一炷香,就冲出来几个从没见过的高大汉子,不是官府打扮,看着像是哪家豪奴恶仆,凶神恶煞地把报全抢了去!还…还放话说…”灰鼠咽了口口水,眼里满是惊恐,“说再敢帮‘那劳什子破报’传递消息,就打断我们的腿!城南的几个弟兄,刚才也被抢了,人还挨了打!”
浣纱听得心头猛沉,知道这是那篇文章招来的报复。她强作镇定,塞给灰鼠几个铜板和一包伤药:“好孩子,知道了,快回去告诉其他人,今日都别动了,先躲躲风头。”她匆匆返回店内,正要上楼禀报,却见宴尔思面色凝重地从外面进来。
“尔思姐姐,外面…”
“我知道了。”宴尔思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我刚从郑记书铺回来,老板偷偷告诉我,昨夜有人挨家‘打招呼’了,但凡知道是售卖《内探录》的点儿,都被警告了,说是再卖,就不只是砸摊子那么简单。老板吓得够呛,说这期的款他照付,但往后…不敢再接了。”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抛了进来。浣纱和宴尔思对视一眼,急忙赶去,只见院墙根下丢着一捆被撕得粉碎、又用污物浸透的《内探录》,狼藉不堪,臭气熏天。墙上,用同样的污物写着几个歪斜的大字:“多嘴者,死!”
这是一种**裸的威胁,意在恐吓,而非官方的查封。对方似乎也摸不清《内探录》的底细,只能用这种地下对地下的手段进行警告和压制。
阁楼上,容南兮也听到了动静。她下楼来,看着院中的景象,听完宴尔思和浣纱的汇报,秀眉紧蹙,脸上却没有惊慌。
“南兮,他们不敢明着来,说明也怕舆论反噬。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发行渠道就被掐断了。”宴尔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无人敢卖,印出来的报纸就是废纸。而且,这次是砸报打人,下次…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手段。我们…是否暂避锋芒?”
容南兮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团污秽,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仿佛就是那股试图掩盖真相、捂住人嘴巴的黑暗力量的具象。她摇了摇头,眼神清亮而坚定。
“避?往哪里避?我们一退,冯先生的血泪就白流了,那些长生库更会肆无忌惮。”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们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正说明他们怕了!怕我们的笔,怕百姓听到真相!”
她略一思索,迅速做出部署:“尔思,立刻去查,那些抢报打人的豪奴,是哪家府上的?不必打听得太明显,从他们的衣着、口音、常用的车马式样旁敲侧击。惠民库背后是哪些人家,我们心里大致有数,总能摸到点线索。”
“浣纱,安抚好灰鼠他们,医药钱我们出双倍。告诉他们,这几日工钱照算,但暂时不要露面。发行的事,我来想办法。”
宴尔思和浣纱领命而去。南兮独自站在院中,目光再次落在那团污秽上。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不再是舞文弄墨,而是真刀真枪的较量,隐藏在临安城繁华表象下的阴暗角落。
接下来的两天,《内探录》的发行几乎陷入停滞。往常热闹的棣棠圃后巷变得冷清。容南兮闭门不出,却在飞快地思索对策。
她不能动用容家的力量,那会暴露自己,也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她也不能指望《闻天下》那边,这是《内探录》自己的战争。
第三天,一份份用工整字迹抄写的小幅“摘要版”文章,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临安城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公共茅厕的隔板上、茶馆的凳子下、菜市场的鱼摊边、甚至是一些小户人家的门缝里。
内容正是《血泪控诉》一文的精华缩编,末尾还加了一句:“惠民库禁绝言路,吾辈岂能噤声?欲知全文,可往城西土地庙香炉底下自取。”
这是一种最原始、最低效却也最难完全封锁的传播方式——口耳相传与定点秘密投放相结合。
同时,容南兮让宴尔思通过一些渠道,散出一个小道消息:昨日某位御史台的小吏,在休沐日饮茶时,似乎“无意间”听说了冯塾师之事,对此“颇感兴趣”。
真真假假的消息在暗流中涌动。
那些试图封锁《内探录》的人,发现自己仿佛在对付一团迷雾。砸得了明处的报摊,却堵不住暗地里的流言;吓得住胆小的报童,却防不住那些自发抄传、议论的百姓。更重要的是,那句“御史台感兴趣”的流言,让幕后之人心里也开始打鼓,不敢将事做得太绝,怕反而引火烧身。
几天后,针对《内探录》发行渠道的暴力打压,在明面上渐渐消声匿迹了。虽然阴影仍在,但那条隐秘的发行网络,又在容南兮冷静而坚韧的努力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更加隐蔽地重新蠕动起来。
阁楼内,新一期的稿件又在撰写。容南兮提笔蘸墨,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她知道,这场猫鼠游戏不会结束。每一次发声,都可能招致更隐蔽的报复。
办报之艰,在于不仅要在黑暗中记录光,还要随时准备与扑来的黑暗徒手搏斗。她们没有显赫的招牌庇护,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笔,心中的理,以及那份在隐秘战线中淬炼出的、越发坚韧的智慧与勇气。
《闻天下》原先的刊印点被官府抄没的阴影尚未散去,苦甘泉内气氛凝重。常昀面前摊开着新一期的《内探录》,头版上“闻莺”的署名和那篇冯塾师持续报道的文章刺目无比。
石浩垂手立在下方,汇报着情况:“……惠民库那边动了真怒,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咱们……咱们之前的几个老渠道,也被殃及池鱼,再次受到了警告。反倒是《内探录》那边,损失更重,报被抢了,人也被打了,几个市井发行点几乎被连根拔起。”
七皇子赵聃用扇子骨敲着手心,语气复杂:“啧,没想到啊,最后跳出来硬扛的,竟然是这家‘八卦小报’。叔澈,他们这算不算……仗义执言?虽然文章写得是煽情了点儿。”
常昀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闻莺”二字上。他知道,这个名字的背后,就是他那位即将过门、却已在婚前让他倍感棘手和不解的未婚妻——容南兮。
他的心情确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复杂微妙。
一方面,他必须承认,在《闻天下》被官方打压、其他小报纷纷噤若寒蝉甚至落井下石之际,《内探录》系列报道,无异于在黑暗里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灯,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声援。这让他内心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完全忽略的……感激与触动。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其志可嘉。”常昀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已是对《内探录》极高的评价。“至少,她敢于在此时发声,并非全然趋利避害之辈。”
石浩和赵聃都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正面评价。
然而,常昀话锋随即一转,那丝刚刚升起的欣赏迅速被更强大的固有观念所覆盖。他的指尖点在那充满感**彩的文本上,眉头再次蹙起,恢复了那种批判性的审视姿态。
“但你们看《血泪控诉》这篇,通篇渲染悲情,以‘血泪’为名,极尽煽动之能事,与市井哭诉博人同情的讼师何异?新闻之责,在于以事实与逻辑服人,而非操纵人心。”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她此举,虽看似援手,实则可能将水搅得更浑,让局势更为复杂。这种……这种‘江湖意气’,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将自己也彻底拖入泥潭。”
他想起了之前容南兮通过某种渠道递来的、意图合作的试探,被他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当时认为《内探录》的介入只会帮倒忙,降低事情的格调。此刻,他虽然有一丝动摇,但核心的判断并未改变——他依然不认同她的方法,不愿与《内探录》的风格产生任何交集。
“更何况,”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赵聃和石浩强调,“《闻天下》之困境,在于触碰了真正的核心利益,故而招致雷霆之击。而《内探录》此番受挫,更多是因其自身过于招摇、言辞过激所致。两者性质迥异,不可混为一谈。”
他将《内探录》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其自身风格的“原罪”。
当石浩后续汇报,说《内探录》似乎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散发抄本、流言,重新打开了局面时,常昀沉默了片刻。
“……倒是懂得利用规则之外的缝隙。”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生存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认同的疏离。
他很快将《内探录》推到一边,仿佛要推开这种纷乱的情绪干扰。
“石浩,我们的重点,仍是厘清长生库与朝中哪些人有勾连,想办法掌握线索。至于《内探录》与惠民库的这番缠斗,”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澈,“静观其变即可。不必介入,亦无需回应。”
他选择了置身事外。那份微妙的感激和触动,被牢牢封锁在他孤高的理想主义堡垒之下,不愿示人,更不愿因此与那个他定义为“投机取巧”、“煽情八卦”的《内探录》及其掌事人,产生任何形式上的共鸣或关联。这场风暴中的两个主角,近在咫尺,却依旧隔着理念的鸿沟,各自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