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恐吓扰乱不成,惠民库背后的势力开始转为动用官府的力量,小报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况。临安府的告示,是在一个沉闷的清晨贴出来的。
浆糊还湿漉漉地黏在城墙的青砖上,那张盖着鲜红府尹大印的告示,就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宸安街的喧嚣。识字的人围拢过去,低声念着上面的条文:“……近有奸佞小人,撰造浮言,刊印小报,煽惑人心,扰乱市易,诽谤官商……自此严禁一切私报印卖……如有违逆,捉拿人狱,杖一百,流三千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那些依靠小报为生的人们心头。
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紧了。
先前还穿梭于街巷,低声吆喝着“最新《内探录》!”“《闻天下》号外!”的报贩们,如同被惊散的麻雀,瞬间没了踪影。茶肆酒馆里,那些习惯了一边喝茶一边看报议论时事的熟客们,也默契地闭上了嘴,只是用眼神交换着不安。
官府的差役们挎着腰刀,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频繁巡查。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粗暴地翻检着行人可疑的包裹,对任何疑似交易报纸的行为厉声呵斥。市井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往日的活力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取代。
真正的风暴,首先席卷了那些最脆弱的存在。
城西一家专为几家小报代工的小印坊,天还没亮就被差役踹开了大门。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班头,他看也不看那堆刚印好的报纸,直接一挥手:“给我砸!”
刻版被斧头劈碎,印机被推倒在地,雪白的纸张被践踏得污浊不堪。瘦弱的印坊老板和两个学徒被铁链锁走,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牢狱和无情的杖责。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印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只是接活吃饭,却顷刻间家破人业崩。
同样的事情,在临安城的几个角落同时发生。几家规模小、没有自己印刷能力、完全依赖这些民间印坊的《西湖闲话》、《临安趣闻录》等小报,连同它们的依托一起,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铁腕彻底碾碎,再也未能出现。
幸存下来的小报,如《闻天下》和《内探录》,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苦甘泉的印刷不得不更加隐秘,运输通道一次次更改,如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地下战争。而棣棠圃虽看似无恙,但宴尔思明显感觉到,前来“买花”的老主顾们神色更加警惕,交易更加隐晦,传递消息的风险和成本陡然增高。
生存的空间被急剧压缩,每一个环节都如履薄冰。小报行业仿佛从喧闹的春天,一步踏入了万物肃杀的严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下,那些被小报点燃的情绪和疑问,真的就此熄灭了吗?或许,它们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流,等待着下一次喷涌而出的时机。而《闻天下》的冷静与《内探录》的炽热,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下,被迫开始重新审视彼此,以及他们脚下的道路。
连日的阴云笼罩在临安城的上空,也沉沉压在每个小报人的心头。
冯塾师的田产终究没能立刻讨回,妻子的病情在回春堂大夫的悉心诊治下虽稳住了,但那个家被夺走的生机与希望,并非一纸报道或一剂药石所能轻易弥补。惠民库依旧大门敞开,做着它的“惠民”生意,只是门前冷清了许多,偶尔有百姓路过,会指着那招牌低声咒骂几句。
这场由小报掀起的风浪,似乎最终被官府的铁腕强行压了下去,水面逐渐恢复平静。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长生库”、“折贷”、“盘剥”……这些曾经只在借债者绝望叹息里出现的词汇,如今却成了临安城茶肆酒馆、井边巷口人们窃窃私语时的热门话题。冯塾师的故事被口耳相传,赋予了不同的细节和情感,但核心的悲愤与不公却是一致的。它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悲剧,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可以投射无数人焦虑与不满的公共议题。
这股暗流,汹涌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苦甘泉内,常昀放下了最新一期的《内探录》,上面一篇关于某官员喜好收藏古籍的八卦末尾,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其珍藏多购自城南墨香斋”,给他正在查证的事情提供了线索。
他依然不赞同那上面的绝大多数内容,但他无法否认,那份报纸里藏着另一套洞察这座城市的独特视角和钥匙,有时甚至比他的线报更敏锐、更直达肌理。他追求的“事实”,需要更多的维度来支撑。
烛光下,常昀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被仔细阅读过的《内探录》上,“闻莺”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冯塾师事件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心,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开始无法将这个笔下情感丰沛、甚至有些“煽动性”的“闻莺”,与记忆中那个在宴席上仅有惊鸿一瞥、看似温婉守礼的翰林千金容南兮联系起来。
一个是能写出冰冷数据、剖析律法的《闻天下》主笔,一个是能渲染血泪、直指人心的《内探录》掌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碰撞,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和……探究欲。
他很好奇,在那娴静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灵魂?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又如何看待自己那篇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
这种好奇,微妙地冲淡了些许他因被迫订婚而产生的抗拒,转而变成一种更复杂、更想一探究竟的情绪。
烛火摇曳,将常昀清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更显孤寂。正在沉思,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慵懒却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漫不经心的调侃: “哟,我们常大公子这是又在秉烛夜读,忧国忧民呢?让我瞧瞧,这次是哪家御史又挨了参,还是哪处河堤又缺了银两?”
珠帘一挑,七皇子赵聃那张俊美却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探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华丽到近乎夸张的打扮,鲜艳的锦袍上金线刺绣在灯下闪闪发光,与苦甘泉简朴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常昀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赵聃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拈起一块桌上的点心丢进嘴里,含糊道:“府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你,是不是又被哪家小报气得七窍生烟?”他眼尖,一下瞥见了常昀手边的《内探录》,顿时来了兴致,“咦?这不是容家小姐的那份《内探录》吗?常三呀常三,何时也看上这等‘娱乐至上’的读物了?莫非是婚前调研?”先前他总觉得常昀对待《内探录》多了一丝优柔,好奇的问墨迟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这《内探录》的掌事就是常昀即将过门的妻子。
常昀被他戳中心事,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声道:“胡说什么。知己知彼而已。”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我只是觉得《内探录》关于库的报道,通篇煽情,夸大其词,除了激起民怨,于事何补?”
赵聃却没有附和,脸上的嬉笑渐渐收敛,难得地露出一丝正经神色:“唔…文笔是夸张了些,但……叔澈,你不得不承认,它让人看着心里堵得慌,忘不掉那个冯塾师。你这篇嘛…”他又拿起《闻天下》的报道,“道理都对,字字珠玑,就是看完……嗯,像喝了碗没放盐的鸡汤,补是补,没滋味儿。”
他放下报纸,看向常昀,眼神里带着探究:“我说,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啊。以前提起《内探录》,你可是嗤之以鼻,现在居然开始‘知己知彼’了?怎么,因为那位未婚妻之前的“美救英雄”……对她产生兴趣了?”
常昀被好友说破,沉默了片刻。在赵聃面前,他无需太多掩饰。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闻莺”的署名,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子晦,我只是……有些看不透她。宴席之上,她看起来与寻常闺秀并无不同,温婉守礼。可这笔下……却如此炽烈大胆,甚至……有些叛逆。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赵聃闻言,夸张地叹了口气,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我的常三公子啊!这世上女子若都如书本一般一眼就能看透,那该多无趣?这位容小姐,明显是位内有乾坤的妙人啊!我倒觉得,比你整日对着那些死板的文章有趣多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难得带上几分真诚:“说真的,叔澈。能遇到一个让你琢磨不透、让你心生好奇的女子,是福气。总好过……像我与福妞那般。”
提到韩婉仪,赵聃玩世不恭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语气也低沉了些许:“她的心意,我岂会不知?我的心思……她也未必不懂。可即便抛开身份枷锁不论,我这般处境,她那般率真热烈的性子……我纵是心悦她,又真能护得住她吗?难道要让她陪我一起,永远戴着这纨绔面具,活在算计和危险里?”
常昀怔住了。赵聃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荡开的涟漪却波及到了他自己。
是啊,即便如容南兮那般聪慧有谋略,嫁入相府,卷入朝堂纷争和小报倾轧之中,他就能确保她安然无恙吗?他能容忍她的《内探录》继续“煽风点火”吗?若不能,她又会如何?是否会像折翼的鸟,失去所有的光彩?
而赵聃与韩婉仪……他看向好友眼中那罕见的落寞与担忧,心中也是一沉。福妞的率真天性是如此珍贵,可在这复杂的旋涡中,这份率真反而可能成为她的软肋。
两个好友一时陷入了沉默,各自思索着横亘在情感面前的巨大难题。
常昀再次看向那两份报纸,目光变得深沉复杂。他对容南兮的好奇中,不知不觉混入了一丝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责任感与忧虑。
这桩婚事,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子,也绝非他最初所以为的,只是一个需要应付的“麻烦”。
棣棠圃内室,晨光熹微。容南兮将新一期的《闻天下》那篇关于财税改革的文章仔细摊开在案上,目光落在其中一段关于民间借贷利率的详实数据上。
“尔思,你看,”她指尖轻点纸面,语气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赞赏,“他们查到的这个利率范围,精确到分毫,与我们之前从市井听到的传闻完全吻合,甚至更具体。下次若再遇到类似长生库的案例,我们便可直接引用这个数据,比我们空口白话要有力得多。”
晏尔思凑近看了看,点头称是:“《闻天下》在数据考据上,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他们都从对方的武器库里,默默地捡起了自己需要的那件武器。
没有握手言和,没有冰释前嫌。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理念的鸿沟,彼此看对方的方法都带着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别扭。
但一种基于共同困境的认知和基于相互需要的理解,已经像藤蔓一样,在裂缝中悄然滋生,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奇特的默契。他们既是隔空辩论的对手,也成了共享同一片战场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官府的打压让空气窒息,却也无形中将他们推得更近。
常昀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容南兮抚摸着报纸上冰冷的铅字,他们心中都清晰地意识到:
长生库一案,或许暂时落幕。但他们与这不公世道的较量,他们之间既对抗又合作的复杂博弈,以及那漫长而艰难的、用文字改变世界的梦想。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临安城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而这一页,注定将由他们共同书写,哪怕是用截然不同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