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将冯塾师吞噬。妻子的咳声一声重过一声,像是敲在他心头的丧钟。窗外,惠民库派来盯梢的泼皮无赖的身影,如同鬼魅,提醒着他无处可逃的债务。田契、房契、甚至他视若生命的几箱藏书,都已抵了出去,换来的钱却连利息的零头都不够。
他枯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目光空洞地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扔着一把略显破旧的蒲扇。那是几个月前,一个看着机灵古怪的年轻人来他这破败私塾“打听趣闻”时留下的,说是《内探录》的探子,若有什么“值钱的消息”,可去宸安街寻他,这把扇子就是个凭证。
当时他只觉荒谬,他一个穷塾师,能有什么值钱的消息?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此刻,那蒲扇上的棣棠花,却像一道刺目的光,猛地照进他黑暗的脑海。
《内探录》! 那个刊载了的各家明面上的息钱规矩的《内探录》! 那个据说能让临安城翻云覆雨的《内探录》!
一股绝处逢生的战栗瞬间窜过他的脊背。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攥住了那把蒲扇,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止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与他一样,被这吃人的惠民库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教的也是明理之道,岂能坐视这等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这乱象,必须有人来揭破!
一股久违的、属于读书人的浩然之气与被逼到绝境的孤勇混合在一起,让他做出决断,那群泼皮走了后,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虽破旧却尽量整洁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朝着宸安街的方向,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去,到了宸安街后唯一的指示就是这蒲扇上的棣棠花样。
棣棠圃的后巷安静少人。冯塾师望着那气派的后门,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浣纱那张圆润好奇的脸庞。她看着门外这个面色惨白、衣着寒酸却眼神执拗的书生,愣了一下:“您找谁?”
“在…在下冯安,求见《内探录》的东家。”冯塾师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却努力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他将那把破旧的蒲扇双手递上,“有…有要事相告,关乎人命!”
浣纱看清那扇子,她机警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门拉开一些:“先生快请进来再说!”
她将冯塾师引入院内,并未直接带去见容南兮,而是先让他在院中一架茂盛的紫藤花下稍候,自己快步跑进内室通报。
不一会儿,容南兮便带着晏尔思走了出来。她看到冯塾师那副显而易见的窘迫与绝望交织的模样,眼神立刻凝重起来,没有丝毫轻视或不耐烦。
“冯先生?”容南兮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我是容南兮,有什么事,您慢慢说。”
冯塾师见到主事人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小姐,又是一怔,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竟要跪下,被容南兮和宴尔思急忙拦住。
“姑娘!求姑娘救救我一家,救救那些被长生库逼得活不下去的人吧!”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混着悲愤,将惠民库如何诱他借贷、如何利滚利、如何夺产逼债、妻子如何因此病重垂危的冤屈,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容南兮静静地听着,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到愤慨处,指尖微微掐入了掌心。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在他情绪过于激动时,温声安抚一句“先生不急,慢慢说”,或追问一两个关键细节:“借据可还留着?”“他们来夺产时,可曾有官府文书?”
待冯塾师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南兮沉默了片刻,院中只听得见风吹过紫藤花的沙沙声。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浣溪,去取些点心和热茶来,让先生缓缓。” “尔思,立刻去核对冯先生所说的时间、金额,想办法查证惠民库近期的账目流向。” “浣纱,拿我的名帖,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立刻去冯先生家为他娘子诊病,所有费用记在我账上。”
一连串指令清晰明确。安排完毕,她才重新看向惊愕而感激的冯塾师,眼神清亮而坚定:
“冯先生,您放心。您今日所言,《内探录》记下了。我们未必能立刻帮您讨回所有家产,但我向您保证,您一家遭遇的不公,惠民库做的这等吃人勾当,很快就会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看清楚!”
这一刻,她不再只是一位闺阁小姐,而是手握舆论利器的《内探录》掌舵人。她看到了事实,更感受到了事实背后的血泪,而这,正是她决心要改变的世界的一角。
忙碌一下午,新一期的《内探录》终于校印完毕,浣纱宝贝似的捧来第一份,献宝般递给容南兮。
头版之上,“闻莺”二字之下,便是那篇触目惊心的文章——《血泪控诉!临安一塾师竟被惠民库逼得家破人亡!》。文章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冯塾师一家的绝望与悲愤写得淋漓尽致:
“…冯先生握笔之手,颤抖着在那借据上按下红印时,眼中是为人夫者救妻心切的无奈,更是对‘惠民’二字天真的信任…” “…病榻上妻子的每一声咳嗽,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药罐子空了,荷包也空了,唯有债台,一日高过一日…” “…那日,凶神恶煞的壮汉踹开家门,夺走地契房契,将他视若生命的藏书粗暴地扔在地上践踏。冯先生形容,那一刻,‘天地无色,日月无光’…” “…站在冰冷的河岸边,他看着湍急的河水,想着病重的妻子,想着无望的债务,‘死,竟成了最容易的路’…”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晏尔思细细读罢,沉默良久。她抬头看向南兮,眼中忧虑深重:“姑娘,文章力道千钧,足以动人肺腑。只是…如此直指惠民库,用语又如此激烈,恐怕…恐怕会引火烧身。临安府和那些豪商,岂会坐视?我们是否…太过激进?或许,像《闻天下》那般,只陈述事实数据,析理明法,更为稳妥?”
南兮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篇文章上,指尖轻轻拂过“闻莺”的署名。她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柔韧坚定。
“尔思,”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只陈述冷冰冰的数据而无动于衷,那与官府衙门里那些无人翻阅的冰冷文书有何区别?冯先生一家的血泪,他们实实在在承受的痛楚,就是最需要被陈述、最不容被忽视的事实!”
她转过身,看向宴尔思,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事实变得滚烫,变得让人无法忽视,无法安坐!若事实不能让人感到疼痛,那它便只是纸上的墨迹。新闻之责,在于让读者感同身受,唯有如此,麻木者才会惊醒,不公者才会恐惧!”
几乎同一时间,城郊苦甘泉。
常昀也拿到了新一期的《内探录》。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那纸张粗糙、排版花哨的小报,眉头自展开起便未曾舒展。
他快速浏览着那篇头条文章,越看,脸色越是沉凝。看到文中那些极具煽动性的形容词和对绝望情绪的大段描写时,他忍不住将报纸轻轻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闻莺…”他低声念出这个笔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认同的复杂情绪。
他拿起自己案上那份《闻天下》,头版文章标题是——《惠民库折贷盘剥考:以实例析临安长生库弊病》。
文章冷静得像一块冰。详细列出了取得实例的借款的时间、本金、明面利率、实际采用的“折贷”算法、每一步利滚利的金额计算,并引用了《宋刑统》中关于“负债强夺财物”与“违法取利”的律法条文,最后严谨地分析了当前官府对民间借贷监管的缺失与漏洞。数据扎实,逻辑严密,无一句情绪宣泄。
两相对比,反差巨大。
常昀的目光在两份报纸间来回扫视,最终摇了摇头。
“新闻之责,在于呈现未经修饰之事实,析清因果律法,导人理性思辨。”他像是在对一旁的石浩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情绪乃毒药,只会模糊焦点,煽动非理性之愤怒,除了添乱,于事无补。《内探录》此举,看似为民请命,实则为博人眼球,哗众取宠,非但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引祸上身。”
他将《内探录》推到一边,不再去看。在他心中,《内探录》和那位“闻莺”的形象,变得更加浮躁和不可取。他坚信,自己选择的才是唯一正确且负责任的道路。
然而,在他心底最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篇充满“情绪毒药”的文章,确实让“冯塾师”这三个字,从一个冰冷的案例分析对象,变成了一个让他印象极其深刻的、活生生的悲剧影子。
两家小报,两种理念,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闪电,同时劈开了临安城的夜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风暴眼中的冯塾师和他的苦难,也在这截然不同的诠释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