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临安城。
相思驿的雅间内,熏香袅袅,气氛本该是融洽而私密的。
金鹊娘子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正对着眼前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娓娓道来:
“李夫人,您且放心。王家三郎那点嗜好,不过是少年人贪玩,养些虫鸟罢了,无伤大雅。他房中也并无那些不清不楚的侍婢,王家治家还是严谨的。重要的是,他家二叔父上月刚升任了江淮转运司的判官,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王三郎是这位二叔父最看重的侄儿,将来前途……”
她语速平稳,条分缕析,将男方家的底细、关系、利弊剖析得明明白白,一如她过往所做的每一次一样,自信而从容。这份洞察力,本是她安身立命、让无数高门显贵心甘情愿奉上丰厚谢仪的根本。
然而,李夫人今日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她并未像往常那般露出钦佩或恍然大悟的神色,反而用团扇轻轻掩了下唇,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打断了金鹊娘子:
“金鹊娘子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您说的这些……《内探录》上前几日的‘贵府轶闻’栏里,似乎都提过一嘴了。说是王家三郎酷爱促织,一掷千金,还因此被他父亲责罚过。他家二叔父升迁的事,倒是也说了……”
李夫人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点探寻,又有点让金鹊娘子极其不适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的意味:“却不知……娘子可还知道些更新的、那《内探录》上没写的?譬如,王家内部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可有哪位长辈是持不同意见的?”
金鹊娘子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僵硬了零点一秒。
《内探录》!
又是这个名字!像一道无所不在的影子,又像一只讨厌的苍蝇,总是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嗡嗡作响,将她精心维护的信息壁垒叮出一个窟窿!
她感到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烧穿她精心维持的优雅表象。但她迅速垂下眼帘,借斟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再抬头时,已是无懈可击的平静。
“夫人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内探录》博人一笑的市井闲谈,如何能与相思驿为贵客提供的周全考量相提并论?王家内部的细情,自然另有一番说道……”
她勉强续上了话题,凭借更深厚的底蕴和急智,补充了一些更隐秘的人情关系和利益纠葛,总算暂时稳住了李夫人。
但送走这位虽然最终仍下了委托,眼神中却已带上一丝“看来相思驿也并非无所不知”神色的客户后,金鹊娘子回到雅间,反手便合上了门。
“哐当”一声脆响!她猛地将方才李夫人用过的那个汝窑瓷杯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与怒意。
奇耻大辱!
她金鹊娘子纵横临安媒妁界多年,靠的就是独家、精准、超前的信息,让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老爷们离不开她。可如今,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内探录》,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权威!
她提高了价码买断消息,那些低贱的探子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被《内探录》那套“按消息劲爆程度抽成”、“销量越高分成越多”的鬼话勾了魂去,屡次毁约!现在倒好,连她的客户都开始用那小报上的东西来反问她了!
她的稀缺性!她的精英特权!她的面子!都被这个藏头露尾的《内探录》踩在了脚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金鹊娘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滔天的怒火,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仿佛能穿透无数屋宇,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来人。”她声音冷冽地吩咐。
一个心腹侍女立刻悄无声息地进来。
“去,把西城那个专给各家送菜、嘴巴最不牢靠、也最早把消息卖给《内探录》的王婆子给我‘请’来。”
不久,那个曾多次从相思驿和《内探录》两边拿钱的王婆子,战战兢兢地被带了进来,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金鹊娘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冷地抛过去一小锭银子,砸在她面前。
“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去给《内探录》递个话。”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告诉他们那位不敢露面的东家——明日午时,熙春楼三楼雅阁‘听雨轩’,我金鹊,候他大驾。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我临安城的地面上,抢我的饭吃!”
这一次,她不再打算在幕后整治。她要亲自会一会这个敌人。
正面对决,开始了。
王婆子战战兢兢带来的口信,像一颗投石,在棣棠圃的内室里漾开了涟漪。
“金鹊娘子?熙春楼听雨轩?”容南兮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秀眉微蹙。她看向晏尔思,“尔思,你可知这是何方神圣?”
晏尔思沉吟片刻,道:“略有耳闻。此女是近几年临安媒妁行里声名最盛的人物,经营的‘相思驿’专做高门大户的生意,据说手段极为厉害。”她顿了顿,看向容南兮,“她突然邀约,且语气不善,恐怕来者不善。我这就去细查一番。”
不过半日功夫,宴尔思便带回了关于金鹊娘子其人的尽可能详尽的信息。没有小报的夸张渲染,只有冷静的事实拼图:家道中落的前官家女、从底层媒婆学徒一步步挣扎上位、最终建立起自己“相思驿”的传奇经历,以及她在业内以信息精准、谈判犀利、作风严谨而闻名的口碑。
容南兮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划。
“如此说来,她并非依靠歪门邪道,而是真本事挣下的今日地位。”容南兮沉吟道。
“正是。”尔思点头,“传闻她极其看重信誉和信息的独家性,开价极高,但承诺的事从未失手。也因此,那些看重**和体面的高门才如此信赖她。”
当提到“信息的独家性”几个字时,容南兮和宴尔思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我明白了。”南兮轻轻吁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恍然,也有几分无奈的笑意,“是我们《内探录》,动了人家的根本了。”
宴尔思也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想必是如此。我们出的价码方式更灵活,吸引了大量探子。以往只供给她一家的消息,如今却流到了我们这里,甚至先于她的‘高端客户’见了报。这无疑砸了‘相思驿’最大的招牌——稀缺和隐秘。”
两人沉默了片刻。容南兮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她能想象到,那位金鹊娘子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信息网络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内探录》撕开缺口时,是何等的恼怒。今日之邀,怕是场“鸿门宴”。
“风险不小。”宴尔思冷静地分析,“若赴约,你的身份便有暴露之虞。她若心怀怨恨,将你是《内探录》掌事的消息散播出去,于你、于容府,都是大麻烦。”
容南兮转过身,目光却已变得坚定:“我知道。但尔思,你也查到了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能在那般境地里挣出这样一片天地,其人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凡俗之辈。”
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敬佩。
“与这样的人为敌,很危险。但或许……”容南兮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光彩,“或许也能成为互相磨砺的对手。消息源的争夺,是迟早要摆到台面上解决的问题,躲是躲不过的。与其等她使出更激烈的手段,不如我去会她一会。”
她做出了决定:“回复那边,明日午时,我必准时赴约。”
她要去见见的,不仅是敌人,更是一个她不得不去正视的、强大的同行者。这场会面,注定不会平静,容南兮的心中,除了警惕,竟也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