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宸安街西首,一栋看似寻常的二层小楼悄然伫立,门面并不张扬,只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三个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相思驿”。
楼内与市井的喧嚣恍若隔世。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番香,而非寻常媒婆家腻人的脂粉气。厅堂布置得如同文人书房,多宝格里摆放的是古籍拓片,墙上挂着的是山水墨画,若非偶尔有衣着体面的仆妇或管家模样的人低声进出,外人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处私密的雅集之所。
此刻,二楼一间垂着竹帘的静室内,金鹊娘子正端坐在一方紫檀木茶案后。她并未如同市井媒婆那般热情洋溢,而是神色平静地听着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眉宇间却带着焦灼的夫人诉说家事。
“……便是如此,金鹊娘子,”那夫人叹了口气,“我家老爷一心想与通判张家结亲,可那家哥儿的风评……唉,我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敢明着驳了老爷的面子。听闻您这儿消息最是灵通妥当,特来请教。”
金鹊娘子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纤指轻推,将一盏沏好的暖茶送至对方面前。她目光沉静,仿佛能洞悉人心。
“李夫人爱女之心,妾身明白。”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张家三郎,表面看确是翩翩才子,诗会常客。不过……”她话锋微转,从案几下一只精致的抽斗里,取出一页薄薄的笺纸,并未全数展开,只让对方瞥见一角,“妾身这边偶得的消息,去岁秋闱,他那篇得了学政大人青眼的策论,实则出自其重金聘请的西席之手。此事做得隐秘,知道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金鹊娘子从容地将笺纸收回,语气依旧平淡:“此外,他房中虽无妾室,却在城南榆林巷有一外宅,养着一位唱曲儿的娘子,已有一年有余。此事,只怕连张通判本人也未必知晓得如妾身这般详尽。”
她说话间,没有丝毫炫耀或鄙夷,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如同天气般的寻常事实。
李夫人已是手心冒汗,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多谢娘子直言!这……这若是嫁过去,我儿岂不跳了火坑!不知娘子可有……可有其他稳妥的人家推介?”
金鹊娘子唇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夫人不必忧心。妾身既受您托付,自当尽力。根据贵府门第、小姐性情,妾身这里倒有两份备选,一是城东徐翰林家的长孙,虽家资稍逊,但人才清正,前程可期;二是……”
她娓娓道来,对两家子弟的情况如数家珍,不仅限于才学家世,连性情癖好、房中是否干净、婆母是否宽厚、妯娌是否好处等细微处,竟都了然于胸。分析利弊,权衡得失,冷静得像是在布局一盘精妙的棋,而非仅仅说合一桩姻缘。
李夫人听得目瞪口呆,方才的焦虑早已化为信服与庆幸。
这便是“相思驿”。
它做的从来不只是牵线搭桥,而是基于庞大精密的信息网络,为客户提供最隐秘、最精准的“婚配战略”。这里是临安城顶级豪门的婚恋信息中枢,是秘密与利益的交换场,也是金鹊娘子用智慧和手腕构筑起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一段婚姻的成败,背后是无数看不见的信息博弈与价值衡量。
送走李夫人,金鹊娘子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侍女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子,宰相府派人来了,说是府上三公子的婚事,想托咱们去翰林容府提亲。”
金鹊娘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波动,随即唇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惊讶、玩味和最终“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她挥退了旁人,只留下心腹侍女在身边。
“容府……容南兮。”她轻声自语,指尖在名册上“容”字那一栏轻轻一点,“到底还是让她办成了。”
侍女是她从微末时就带在身边的,最知心腹,闻言也笑了,低声道:“娘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去年咱们从那些探子处得知,容家大小姐竟在暗中利用《内探录》的信息网为自己筛选夫婿时,您可是愣了半晌呢。”
金鹊娘子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又带着些许赞赏的光:“是愣了。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这满临安的闺秀,有胆子、有脑子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她容南兮,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语气像是点评一件有趣的作品:“那段时间,看她筛选的人选,倒也有趣。沈家二公子表面端方,内里却优柔寡断;于四公子洒脱是真,却毫无担当……我也就顺手,让探子给她递了点‘小提示’,省得她被那些伪装得好的烂根门第骗了去。”
侍女掩口轻笑:“娘子嘴上说着不管,实则还是放心不下。最后那一步,才是关键呢。”
金鹊娘子放下茶盏,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精明:“宰相府当时考量的人选有三家,容家并不占优。常三公子那般人物,岂是寻常闺秀能轻易匹配的?更何况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
她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在复盘一局精彩的棋:“容南兮既选定了目标,我便助她清场。关于常三公子好男风的流言……放得正是时候。既吓退了其他两家脸皮薄、重声誉的闺秀,又逼得常家不得不快速决断,反而凸显了容家此刻仍愿结亲的‘难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近乎前辈对后辈的期许:“常昀此人,虽孤高冷硬,却非俗物。他心中自有沟壑,所求乃精神共鸣之辈。宰相府门风虽严,却亦有开明之处。容南兮嫁过去,或许艰难,但唯有在那样的天地里,她那份聪慧、胆识,乃至她不肯放下的《内探录》,才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助益。若换了另外两家……”
金鹊娘子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尽是对庸常世俗的鄙夷。
“所以娘子便暗中推了这一把?”侍女问。
“谈不上推。”金鹊娘子淡然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姿态优雅从容,“不过是基于我所知的一切,做出了最有利于……嗯,最符合我心中‘应有之局’的判断罢了。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属不易,能帮一把时,何必吝啬?”
她走到镜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确保无一不完美,这才转身,脸上已恢复了那位专业、权威、无懈可击的顶级官媒的神情。
“好了,去回宰相府的话,这桩差事,我金鹊,亲自去办。”
她要去为她的“对手”和“同类”,送上一份她亲手促成的新婚大礼。这其中的微妙滋味,大约也只有她二人,才能心领神会了。
容府正厅,香茶袅袅,气氛庄重而融洽。
金鹊娘子端坐客位,一身绛紫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既不过分张扬,又充分彰显了宰相府委托的尊贵与自身的气度。她言谈得体,举止优雅,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盛赞了常三公子常昀的人品才学,又巧妙地突出了容家小姐容南兮的贤良淑德与容府门风清贵。
与她同来的相府大管家和刘嬷嬷,则更多是作为一种权威的见证与礼仪的象征,端坐一旁,偶尔在金鹊娘子目光示意时补充一两句宰相和夫人的关切之意,主次分明。
容翰林虽对女儿私下办报之事心有芥蒂,但面对宰相府如此郑重其事的提亲,且是由金鹊娘子这般人物亲自出面,流程一丝不苟,给足了容家脸面,自是满面红光,连连颔首。长子容翊陪坐在侧,应和着。
双方在极其和谐的气氛中完成了初步意向的沟通,交换了更帖,约定后续合八字、下定礼等事宜。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被金鹊娘子掌控得滴水不漏。
而在通往内厅的珠帘之后,南兮与嫂嫂柳拂祎正静静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当侍女悄步进来,低声回禀了前厅交换更帖已成的结果时,柳拂祎激动地握住了南兮的手,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
南兮的心也落了下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在心头——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一份对那位幕后推手的感激。
前厅事宜既毕,金鹊娘子便起身告辞,容家父子亲自送至厅门廊下。
就在一行人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内厅的竹帘被微风轻轻拂动,隙开了一道窄缝。南兮的身影恰好立在帘后一侧的梨花木屏风旁。
她的目光穿越厅堂,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准备离开的金鹊娘子。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南兮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这段距离,对着金鹊娘子所在的方向,极轻、极快地微微福首一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谢意。
金鹊娘子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到了屏风后的那双眼睛,看到了那无声的致谢。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官方场合的完美微笑,对着容家父子方向颔首辞行,然而就在转头的刹那,她的眼波流向屏风处,极快地与容南兮对视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而会心的笑意,几不可见地微一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即,她优雅转身,伴着相府之人,款步离开了容府。
方才那短暂的一瞥,如石投静湖,只在当事人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于外人看来,不过是媒事已成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告别。
二人都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那剑拔弩张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