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甘泉内,气氛依旧凝重。
常昀看着石浩呈上的那封来自“棣棠圃”的信,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停留片刻。信中措辞恳切,提议也颇具诱惑力。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同行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些微感动,但更多的,是根深蒂固的偏见。
“《内探录》……”他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消息灵通,却尽用于窥探**、编写八卦,哗众取宠,格调不高。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玷污了《闻天下》的声誉。”
又仔细一看署名,“棣棠圃?居然将刊印之所设在闹市之中,倒是别有一番巧思与胆识。就是这闻莺……哼!”常昀冷哼一声,
他将信纸轻轻丢在案上,语气不容置疑:“石浩,以《闻天下》的名义回信。感谢其好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吾报之事,不敢劳烦他人。措辞客气些,但立场要明确。”
“是,公子。”石浩揖首,便退下了。
常昀揉了揉眉心,正欲继续处理眼前的乱局,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子!公子!不好了!天大的事!”墨迟几乎是滚进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慌什么?”常昀蹙眉,最厌他这般毛躁。
墨迟也顾不上礼仪,凑到近前,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惊惶:“公子!奴才刚才……刚才听说……那容家大小姐,容南兮!她、她就是那个《内探录》的幕后掌事!”
“什么?”常昀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墨迟。又低头看看案上的信件,问墨迟:“棣棠圃是容家开的?”
“是呀,容翰林之女容南兮,刚才我去宸安街买墨锭,听到她的贴身侍女亲口说的!”墨迟急急道,“公子,她就是那个写您……写您那个的人啊!”
常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那一点点因信件而产生的微弱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原来是她!那个用低俗流言中伤他、逼得他不得不仓促成婚的人!
一瞬间,所有线索似乎都连上了。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内探录》能如此精准地影射他?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一股被愚弄、被亵渎的怒火在他心中升腾。他理想中的婚姻,即便没有感情,也应是相敬如宾,而非与一个操纵流言、窥探**的“八卦主笔”捆绑一生。
昨夜母亲温言劝说,言及容家小姐贤良淑德,他虽无奈,却也存了一分或许能安稳度日的念头。此刻,这念头碎得干干净净。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和彻底的悲观。
这门婚事,于他而言,从前只是无奈的枷锁,如今,却更像是一场令人厌恶的闹剧和彻头彻尾的牺牲了。
浣溪和浣纱带着完成任务的雀跃,几乎是蹦跳着回到棣棠圃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墨迟如何竖起耳朵、如何目瞪口呆、最后又如何慌慌张张跑掉的滑稽模样,引得容南兮和宴尔思也忍俊不禁。
“姑娘,您没瞧见他那样子,可笑死我了!”浣纱学着墨迟呆若木鸡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消息,是稳稳当当地递过去了。”宴尔思微笑着总结道,眼中也带着一丝轻松。
下午,就在四人以为此事还需发酵几日,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推波助澜时,棣棠圃的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
来人是容府的老管家,他脸上带着难得的、却又有些复杂的喜气,进门便躬身行礼,声音里透着郑重:“大小姐,老爷让老奴赶紧来传个话。方才宰相府派人来正式递了话,明日,常相爷和常夫人便会请了官媒上门,为常三公子提亲!”
“什么?”
“明日?!”
“这么快?!”
一时间,内室里的四个女子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短暂的寂静之后,浣纱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天哪!这么快!这……这墨迟小哥办事也太利索了吧!这才多大功夫?”
浣溪也又惊又喜,抚着胸口道:“看来……看来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常三公子定是知道姑娘您就是《内探录》的掌事,知道您与他志同道合,都是做报业、通消息的同行,这才立刻改了主意,迫不及待地就来提亲了!”她眼中充满了对自家姑娘魅力的崇拜。
就连一向冷静的宴尔思,眉宇间也染上了真切的笑意,点头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始于志趣相投,日后方能彼此理解,互相扶持。这确是一桩良缘的开端。”她也由衷地为容南兮感到高兴。
容南兮的心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搅动了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惊喜、欣慰和隐隐骄傲的情绪席卷了她。
他知道了。他不仅没有因此看轻她,反而如此迅速地做出了回应。他果然是那个能理解她志趣、欣赏她能力的孤鸿吗?
四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小小的内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她们都以为,是“志同道合”这四个字打动了那位孤高的公子,却丝毫不知,在宰相府那边,常昀是怀着怎样一种被迫、无奈甚至厌恶的心情,才点了这个头。
喜悦稍缓,容南兮的理智稍稍回笼,一丝隐忧浮上心头。即便他因《内探录》而认可了她,那篇关于他“好男风”的报道呢?那毕竟是为了扫清障碍而用的不够光彩的手段。
她轻声对宴尔思道:“即便他因《内探录》而应允,那篇……关于他喜好的文章,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我如今,却也无从解释。”
宴尔思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凡事难以尽善尽美。既已迈出这最关键的一步,些许芥蒂,只能留待日后,用真心和时日慢慢化解了。来日方长。”
容南兮点了点头,将那份隐忧压下。无论如何,开局是好的。她望向窗外,夕阳正给宸安街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明日,将是新篇章的开始。至于其中的误会与曲折,也只能如宴尔思所说,交给时间了。
夜色深沉,宰相府内却不同往昔。
常昀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院落,一路上所见景象却让他本就沉郁的心更添几分烦闷。廊檐下已悄然挂起了几盏簇新的红绸灯笼,虽未大肆张灯结彩,但那隐约透出的喜庆意味,如同无声的潮水,弥漫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与他胸中的落寞格格不入。
他的书房里,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哔剥声,以及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贵毓堂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匠人们或许仍在连夜赶工,为他不久后的“新婚”修饰那座精致的院落。那声音听在他耳里,不似热闹,反像是一种迫近的倒计时。
他挥退了下人,只留墨迟在一旁忐忑地伺候。自己独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案上,散落着今日市面上能收到的几乎所有小报。他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那份最花哨、也最扎眼的《内探录》上。
“闻莺”。
他的目光掠过这个柔媚的笔名,落在关于长生库的那篇报道上。文章条理清晰,数据详实,不仅罗列了各家明面上的息钱规矩,竟还隐隐点出了几家豪商与官府胥吏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有些细节,甚至是他《闻天下》的探子都未曾挖到的。
竟是《内探录》……
今日遭此大难,临安报业同行大多明哲保身,噤若寒蝉。唯有《经世录》、《宋议报》等寥寥几家背景深厚或同样硬骨头的,发表了声援或关联文章。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会有《内探录》——这个他一向嗤之以鼻、认为只会追逐艳闻轶事、格调低下的“娱乐小报”。
它竟也发出了声音,而且这声音……如此扎实,如此切中要害。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他立刻掐灭的对危难时伸出援手的感激;有更多的不解与困惑;但最终,盘踞心头最重的,仍是那顽固的、先入为主的厌恶。
是了,定是为了蹭销量。常昀在心中冷冷地为自己找到了解释。《闻天下》一事已是满城风雨,此时跟进这热门话题,最能吸引眼球。这《内探录》最擅此道!这篇报道写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其投机取巧、哗众取宠的本质!那“闻莺”笔法再老辣,也不过是另一个深谙市井喜好、操纵人心的猎奇者罢了。
他试图用这冰冷的论断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却效果甚微。窗外喜庆的氛围和远处修缮新房的声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写下这篇文章的“闻莺”,即将成为这座府邸的另一位主人,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常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正在被精心布置的牢笼。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篇出自未来妻子之手、既让他不齿又让他无法完全忽视的报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攫住了他。
这算怎么回事?
他要娶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操纵流言、编写八卦、甚至可能借此机会蹭他热度的私报掌局人?而此刻,她写的文章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他面前,客观上帮了他,内容甚至……不乏可取之处?
这感觉糟糕透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是吞了只苍蝇,却被人告诉这苍蝇营养价值很高。
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握着报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光滑的纸面捏出了褶皱。
一旁的墨迟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变幻莫测的脸色,又瞥了眼窗外那隐约的红晕,大气不敢出。他既愁公子要在这片喜庆中迎娶一个“不对路”的夫人,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又偷偷地、莫名地有点愁那位容家大小姐——她若是知道公子在这样一片为婚事准备的暖色光晕里,却是这般看她、看她心血经营的《内探录》,该有多难过啊?
墨迟看看公子阴沉的脸,又偷偷瞄了眼窗外那象征着“大喜”的朦胧红光,最后目光落回那份被公子攥得紧紧的《内探录》上,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府里的喜庆,仿佛独独绕开了他家公子,衬得他的心,更加冷寂落寞。这桩婚事,唉,怎么看都像是……乱麻一团的开端。
【《闻天下》设定介绍】士林学子的“权威参考”
在临安城纷杂的小报市场中,《闻天下》是一股清流,它由宰相之子常昀与七皇子赵聃秘密创办,定位为一份严肃的时政读物。
与《内探录》的市井网络不同,《闻天下》拥有优质的核心线人网络,其消息来源多为失意官员、退休胥吏等有识之士,并提供深度的背景分析。编辑团队会对任何信息进行交叉核实,力求逼近真相,绝不“有闻必录”。
其内容堪称“朝报的增强版”,不仅报道更早更全,更附有犀利的政策解读与战事分析,旨在成为官员、士人和太学生等知识阶层的必读刊物。文章文笔精炼,引经据典,自带知识壁垒,无形中筛选了读者。
它完全进入市场,在各大书坊、书院及文雅茶馆公开售卖,依靠内容的深度与准确性建立声誉和盈利。总而言之,《闻天下》是市场细分下的成功者,它证明了即便在八卦横行的时代,市场依然为高质量、严肃的内容留出了位置,是思想者的报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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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