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常昀那略带探究的好奇不同,容南兮的心中,却被一层日益沉重的忧虑所笼罩。
长生贷一事的交锋,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她与常昀之间那巨大的、近乎不可调和的理念差异。她欣赏他的才华与风骨,却无法认同他那种高高在上、试图剥离情感的“客观”。可以想见,婚后关于《内探录》的每一次报道,都可能成为他们之间争吵的导火索。
婚姻,对她而言,不再是摆脱一种命运的可能,更像是即将闯入另一个未知的、甚至可能束缚她手脚的战场。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和隐隐的恐惧,让她对即将到来的婚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退缩念头。
这日午后,她心中烦闷,信步走到了嫂嫂柳拂祎的院落。
柳拂祎正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阳光洒在她温婉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眼里。见容南兮来了,她放下针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兮儿来了,快坐。看你眉头紧锁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容南兮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嫂嫂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心中的话便忍不住倾吐出来:“嫂嫂,我……我有些怕。”
“怕什么?是怕嫁入相府规矩多吗?”柳拂祎轻声问。
容南兮摇摇头,声音有些低落:“是怕……怕那个人。嫂嫂,你知道我办《内探录》的。可他,将来的夫君,常三公子,他的《闻天下》……与我的路子全然不同。日后若朝夕相对,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迷茫:“女子嫁了人,便如同浮萍依了水,是好是坏,全看夫君和夫家。若他不能容我,甚至要迫我放弃《内探录》,我……我该如何自处?难道真要像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困于后宅,一生仰人鼻息吗?”
柳拂祎听着,眼神黯淡下去,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她轻轻握住容南兮的手,那手心的微凉让南兮心头一颤。
“兮儿,你能想到这些,已是比嫂嫂当年强了太多。”她的声音悠远而带着一丝无力,“我嫁与你哥哥时,只知他满腹才学,温文尔雅,却不知他心中早另有所属,而我……不过是他父母之命下不得不接纳的一个摆设。”
她的话语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无奈:“这些年来,举案齐眉是有的,相敬如宾也是有的,可唯独少了夫妻间最该有的那份贴心与热络。他活在他的诗词旧梦里,我守着我的规矩本分。这后院的一方天地,就是我的全部了。有时想想,这一生,仿佛从未为自己活过。”
容南兮反握住嫂嫂的手,心中又酸又急:“哥哥他……他真是糊涂!樊表姐已入宫中成为贵妃,早已诞下皇子,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爹爹了,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沉溺过去不往前走呢。”她为嫂嫂不值,却又对哥哥那沉溺过去、逃避现实的状态感到无力。
“糊涂也罢,明白也罢,日子总要过下去。”柳拂祎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却坚定,“兮儿,你与我不同。你比嫂嫂有主见,有本事,甚至能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嫂嫂没法子告诉你具体该如何做,但嫂嫂只想说,无论嫁与何人,处境如何,女子心里,都得给自己留一块地方,那块地方,得是自己能做主的。”
“就像你如今办报,或许艰难,或许不被理解,但那终究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将来纵有万难,也别轻易把它丢了。否则……”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眼神里的寂寥,已说明了一切。
柳拂祎看了眼气馁的容南兮,重新调整了下语调:“过两日就是插钗礼了,很快我们兮儿就要嫁人了,这终归还是大喜事一件,我们要开心一点。”
容南兮怔怔地听着嫂嫂的话,心中的迷茫未曾消减,却仿佛注入了一股沉静的力量。嫂嫂的困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婚姻中女子可能面临的另一种残酷现实——不是激烈的冲突,而是无望的冷漠。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嫂嫂,姑嫂二人依偎在午后的阳光里,各自想着心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与淡淡的忧伤。
容南兮知道,未来的路依旧模糊不清,但嫂嫂的话提醒了她:无论嫁与不嫁,嫁与何人,她都必须尽全力,守住那个能让自己呼吸、能让自己发声的“棣棠圃”。那不是一份事业,那是她的魂魄所系。
苦甘泉内,常昀刚从一堆关于漕运改革的文牍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墨迟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被他随口叫住。
“墨迟,府里……那桩婚事的流程,走到哪一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墨迟一愣,连忙躬身回答:“回公子,已然交换过定帖,合过八字,皆是大吉。再过两日,便是该行‘插钗礼’了。相爷和夫人吩咐库房备了好些礼,就等时辰到了送去容府。”
“插钗礼……”常昀低声重复了一句。他原本对这些繁琐礼仪毫无兴趣,全凭父母安排。但此刻,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那份笔锋犀利的《内探录》,以及那双在宴席上惊鸿一瞥、清澈却似乎藏着故事的眼睛。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那支即将插在她发间的金钗,会是她喜欢的样式吗?
“二哥今日可在府中?”他忽然问道。
墨迟又是一愣:“二公子……这个时辰,约莫是在的。”
“走,我们回府找他去。”墨迟紧跟公子焦急的脚步。
不多时,常瑜得知常昀来意便摇着一把折扇,脸上带着惯有的、略带惫懒的笑意揶揄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老三居然也会为婚事操心,主动来找我?莫不是来请教如何做个如意郎君?”
常昀懒得理会他的调侃,直接道:“过两日插钗礼,我想……亲自去选那支金钗。你常在外头走动,可知哪家银楼的手艺最好,样式最新?”
常瑜闻言,折扇“啪”地一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他绕着常昀走了半圈,上下打量,啧啧称奇:“不得了,不得了!我们常三公子这是开了窍了?竟懂得要投姑娘所好了!快跟二哥说说,是哪位神仙点化了你这块木头?”
常昀被他看得不自在,蹙眉道:“休要胡言。既是礼数,自然要郑重些。你若不知,我便去问母亲。”
“别别别!”常瑜连忙拦住他,扇子又“唰”地打开,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这种风雅事,问母亲哪有问二哥我来得妥当?走!二哥带你去最好的地界儿,保准挑一支让容家小姐眼前一亮的好钗子!”
兄弟二人难得一同出了门,去了临安府最有名的“宝蕴楼”。常瑜果然经验老到,对各类首饰的款式、工艺、寓意如数家珍,一会儿拿起一支累丝镶嵌红宝的金雀钗,说显得活泼灵动;一会儿又推荐一支点翠衔珠的凤尾簪,说大气雍容。
常昀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觉得这些都太过华丽繁复,与她笔下那清冽又带着锋芒的文字格格不入。
他挑剔地看了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一支设计极为简洁别致的金钗上。钗身线条流畅,并无过多雕饰,只在钗头巧妙地盘绕出几茎柔韧的棣棠花枝,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出花瓣,当中簇着一颗小巧却光华内蕴的珍珠,既雅致又不失坚韧之气。
“就要这支。”常昀指着它,语气确定。
常瑜凑过来一看,挑眉笑道:“啧啧,眼光倒毒。这钗子看似简单,做工却极考究,尤其是这棣棠花……嗯,‘棣棠’?老三,你这心意……有点意思啊!”明面上的棣棠圃是临安最讲究的花店,其间名贵品种非常多,都知翰林容府嫡女善养花插花,背后与这棣棠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常昀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吩咐掌柜仔细包好。他选中它,并非因为“棣棠”花样,只是单纯觉得,这钗子的气质,很像他透过文字感知到的那个她——外表清雅温婉,内里却自有风骨与光华。
就在兄弟二人付款取货,准备离开宝蕴楼时,一道身影正从二楼的雅间下来。
金鹊娘子刚与一位客户谈完一桩重要的婚事,下楼便恰巧看到了常家兄弟,尤其是常昀手中那支刚刚精心包裹好的金钗盒子。她目光何等锐利,只一扫常瑜那促狭的笑容和常昀那虽面无表情却亲自来选钗的举动,便立刻明白了缘由。
她脚步未停,脸上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职业性微笑,与常家兄弟擦肩而过时,还微微颔首致意。
然而,在她转身步入人群的刹那,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欣慰的弧度。
“容南兮啊容南兮,”她在心中默念,“看来你这未来的夫君,倒并非全然是块冷硬的石头。他既肯为你花这份心思,但愿……但愿他日后也能识得你真正的价值,莫要让这婚姻折了你的羽翼才好。”
她抬眼望了望棣棠圃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与祝福。
“这临安城,若少了你这样一位对手,该多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