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常夫人正由刘嬷嬷陪着,在载德堂的小佛堂里诵经完毕,回到暖阁歇息。刘嬷嬷细心地为她斟上一杯热参茶,这几日喝了三公子送来的参茶,咳疾有所缓解。
窗外隐约传来小丫鬟们压低的、兴奋的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议论着什么新鲜事。常夫人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今儿个府里倒是热闹,这些小丫头们,不知又听了什么趣事儿。”
刘嬷嬷也笑了,脸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低声道:“夫人耳聪目明。老奴方才也听了一耳朵,说是……三公子昨日特地请了二公子陪着,亲自去宝蕴楼,为您那未来的三儿媳妇挑选插钗礼用的金钗了呢!”
“哦?”常夫人闻言,放下茶盏,眼中顿时流露出惊喜又欣慰的光芒,“竟是叔澈自己去的?这倒是桩稀罕事。”她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再了解不过,于学业事业上心高气傲,于人情世故上却近乎钝感,对这桩婚事更是从未表露过半分兴趣,如今竟能想到亲自去选钗,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刘嬷嬷点头,语气带着笃定的赞赏:“千真万确。听底下人说,三公子挑得极为认真,最后选了一支雅致的棣棠花钗。要老奴说,这容家小姐必定是个不凡的。能让我们三公子这块‘铁砚台’开了窍,主动去做这等风月事,可见其过人之处。”
常夫人轻轻颔首,目光变得深远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感慨:“是啊。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固然是根基,但若小两口自己能有这份心,懂得互相珍重,这日子过起来,才真有滋味。最怕的,便是像……”她话到嘴边,似乎想到了长子常峥那院里相敬如冰的气氛,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刘嬷嬷自然明白夫人未尽之语,接口道:“夫人说的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更苛些。男子成了婚,依旧可以在外头建功立业,交友应酬。女子却像是第二次投胎,一生的荣辱喜乐,便系在了夫君和翁姑身上。遇人不淑,便是苦海无边。所以啊,这择婿选妇,长辈的眼光和经验,才是最紧要的。咱们瞧着好的,多半错不了。”
“正是这个理儿。”常夫人赞同道,脸上重新浮现慈祥而睿智的笑容,“我虽未与容家小姐深谈,但观其行事,听其言谈,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孩子。不像那等一味娇怯或浮华的。叔澈性子冷,心思又重,正需要这样一位灵秀剔透、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在身边提点着、温暖着。我看,这门亲事,是结对了。”
两位长辈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晚辈的关爱与对这门婚事的期许。她们用一生的阅历,默默地为孩子们筛选着未来的伴侣,坚信着自己的判断,也期盼着岁月能证明,这份“父母之命”,并非枷锁,而是一份深沉的祝福与守护。
夜深人静,宰相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火。
常泊远与长子常峥刚议完一件关乎漕粮转运的要务,书房内弥漫着严肃而疲惫的气息。常峥将最后一份文书归档,动作一丝不苟。
常泊远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日益沉稳、却也愈发沉默的长子,语气缓和了些:“公务虽要紧,也需顾惜身子。静姝那边……可还安好?”
常峥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回道:“劳父亲挂心,静姝一切都好,将院里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汇报一项寻常工作。
他略一迟疑,觉得或许该让父亲知晓些家中的“好事”,便补充道:“今日听二弟说起,三弟昨日特意去宝蕴楼,为容家小姐挑选插钗礼的金钗了。看来三弟对这桩婚事,也并非全然无意。”
常泊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哦?叔澈竟肯费这个心?倒是难得。”他捋须沉吟,“容家女儿,听闻是个有主见的,或许真能磨一磨叔澈那孤拐性子。”
常峥点头表示赞同:“父亲所言极是。婚姻大事,自是父母深思熟虑为上。寻一贤淑知礼、安守本分的妻子,管理内宅,教养子女,使夫君无后顾之忧,便是家宅之福。”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仿佛在阐述一条无可辩驳的真理。在他心中,他与妻子于静姝的婚姻,便是这般模式的典范——她恭谨贤淑,将府中事务打理得无可挑剔,言行举止永远符合礼法,从无逾矩,也从不过问他的外事。他习惯了她的“合宜”,如同习惯了自己书房里那架精准的刻漏。
公务既毕,常峥便起身告辞:“夜已深,父亲也请早些安歇。儿子便回书房了,还有些文书需要整理,免得回去惊扰了静姝休息。”
常泊远看着长子挺拔却略显孤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
常峥回到自己院落隔壁那间专属的书房,这里是他处理公务和休憩的所在,很多时候甚至比正房待得更久。他刚坐下不久,门外便传来轻叩声。
进来的是于静姝身边的大丫鬟,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燕窝粥,轻声细语道:“大公子,夫人吩咐奴婢给您送些夜宵来,说夜深露重,暖暖胃。”
常峥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书卷上。丫鬟轻手轻脚地将粥碗放在案几一角,便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于静姝从不会亲自过来嘘寒问暖,也不会追问丈夫为何总宿在书房。她只是用这种恰到好处的、保持距离的方式,履行着作为妻子的关怀之责。而常峥,也早已习惯了这份沉默的、无需回应的“合宜”。
他端起那碗温度适中的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一份美满的婚姻,在他眼中,便是如此——秩序井然,各司其职,波澜不惊。至于那些更深层次的情感交流与心灵慰藉,于他而言,是陌生且并非必需的东西。他看着三弟的变化,虽觉意外,却也仅止于此,并未深思自己的婚姻里是否缺失了什么。于他而言,“静”与“姝”,便是对妻子最好的注解,也是他对婚姻全部的理解。
暄和苑里,常瑜正翘着腿,优哉游哉地品着一盏新茶,嘴里还哼着小调,显然心情极佳。他刚把三弟开窍的“壮举”当作趣闻说与妻子马明晞听。
马明晞原本正对着镜子比划着一支新得的珠花,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她放下珠花,转过身来,一双杏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和委屈,嘴唇也撅了起来。
“哼!三弟倒是会疼人!”她语气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嗔怪,“还知道亲自去宝蕴楼挑钗子呢!哪像有些人……”她眼风扫向常瑜,满是埋怨,“当初成婚时,我的那支金钗,怕是连盒子都是让管家随手拿的吧?半点心思都没费!”
常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差点被茶水呛到。他放下茶盏,叫起屈来:“哎哟我的夫人!你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当初为了迎你过门,我哪一样不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从聘礼单子到迎亲路线,哪一桩我没操心?光是给你娘家弟弟妹妹们的见面礼,我都挑了多少回!那金钗……那金钗是母亲按规矩从库房里选的,也是上好的东西,我……我哪想过还要特地自己去挑这个?”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还有些不解。他自认当初为了婚事殚精竭虑,恨不得把全临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怎么如今反倒因为一支金钗的小事被数落?
马明晞看着他一脸“我做了这么多你居然没看见”的茫然和委屈,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是“噌”地往上冒。她气的何止是一支金钗?
她气的是,婚前那个会陪她游湖赏灯、会因为她一句喜欢就不惜重金买下名家画作、会耐心听她说所有鸡毛蒜皮小事的常仲允,好像成亲后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整天把“规矩”、“体面”、“忍耐”挂在嘴边的丈夫。她与妯娌间有了小摩擦,他让她“忍忍”;她想出门多逛逛,他说“妇道人家不宜总抛头露面”;她看了《内探录》兴奋地与他讨论,他却皱眉说“少看些这些没根没据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华美的笼子,所有的热情和天性都被要求收敛起来,做一个“合宜”的常家二夫人。她心中的憋闷和失落无处诉说,每次想引起他注意,得到的却只是他敷衍的“好了好了,别闹了”或者一句干巴巴的“夫人贤惠”。
常昀挑钗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失望。她多么希望,常瑜能像婚前那样,哪怕一次,能真正理解她此刻的不快乐,而不是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但她看着丈夫那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扭过头,不想再看他,声音也冷了下去:“是是是,二公子事务繁忙,自然是顾不到这些小事。是我无理取闹了。”
常瑜见她似乎消气了,虽然他完全没明白气从何来,连忙凑上前赔笑脸,习惯性地哄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明日我就去宝蕴楼,不,去全临安最好的银楼,给你买十支八支回来,随你挑,可好?”
马明晞心里更是苦涩。他永远不懂,她在意的不是金钗,而是那份被珍视、被理解的心意。她懒得再争辩,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我累了,想歇会儿。”
常瑜看着她恹恹的神色,虽觉有些异样,但只当她是使小性子累了,便也由着她去,自己踱到外间看书去了,心里还琢磨着:女人心,真是阴晴不定,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他却不知,那道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鸿沟,又悄然加深了一寸。马明晞的失望,如同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流淌,而常瑜,却还一无所知地站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