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王氏是京中大族,现下族中并无高官,出息子弟却有几个,最出类拔萃者便是长房三子王允若。他虽是士族子弟出身,却拒绝家族恩荫,以朝廷恩科连过郡试、州试,连中两元榜首,待来年开春过了尚书省省试,便可正式入朝受官。
在士族垄断朝权的情况下,寒门子弟晋升无门,只能靠考取恩科入朝参政,应试之苦和艰难,非常人所能忍受,纵使入朝,也受士族欺压,出头艰难,是以鲜少有士族子弟捐弃恩荫,而选择科考之路。
王允若以士族子弟之身选择此路,可见其才识和魄力,王氏全族无不是以王允若为荣的,所以他虽非长子长孙,婚事却受王氏万众瞩目。
王允若是王雨乔一母同胞的兄长,早两年便该成亲的,家中早也为他定下了亲事,可是女方少时多病,一再误了婚期,最终未过门便夭亡了。王允若虽和未婚妻素未谋面,事后也守了一年,现下还未来得及再议亲。
当时王夫人在西京,还未见过继女,但从彼此书信往来和阮玄话语中知继女是个通达人儿,样貌也是不错,便着意和娘家长嫂提了提。
不出意外的,王大夫人听信流言,当面否了王夫人的提议,她深觉三子是王氏下一代子弟的中流砥柱,挑选儿媳的目光和要求丝毫不逊于长媳,小姑提名贞名有损的继女,王家大夫人只觉她包藏祸心。
纵使当时阮敏中在朝为侍中,任中书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大夫人也绝不允许儿子婚配这样一个女子,况且她深信三子即便无外家帮衬,将来也未必不会位极人臣。
王夫人被长嫂毫不留情拒了后,再没提过这门婚事,现在看侄儿态度,王夫人心觉此事有谱,主要她实在爱惜继女这般人才和品性,嫁到谁家她都觉得可惜,配给才貌出众的侄儿她很是喜闻乐见。
至于王家大夫人,凭阮氏门楣和继女聪慧,王夫人也不担心长嫂敢给阮蟾光什么委屈受。何况侄儿允若素来有主见,长嫂一直耐这个儿子不得,有他护着,日子断不会不好过的。
王夫人没有急着问王允若想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在先,阮敏中不点头,她这个做继母的说了也没用,王夫人想着寻个时机问问阮敏中的意思再说。
阮敏中早先对阮蟾光的婚事是有别的打算,如顾傲霜所想,他没有以阮蟾光联姻顾氏的想法,原是欲以阮蟾光联姻别族的。在兴庆王求亲之事后,阮敏中因公然拒绝了一地封王,令阮蟾光的婚事再一次受人非议,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对女儿的定位。
这两年阮敏中考虑过的诸多士族子弟皆不是十分中意的人选,现下眼看阮蟾光即将及笄,婚事实在不能再拖了,所以当王夫人向他提起王允若时,阮敏中陷入了考量。
人品、才学、样貌,王允若这个内侄皆是上等,教任何人来挑女婿,都莫过如此了。阮敏中本就对阮蟾光这个女儿心里有愧,倘只为家族利益而令她所适非人,亦是于心不忍的。他虽未直接点头,王夫人却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默许的意思,顿时心下大安。
一年将尽,年下时节各处庄子的管事与掌事嬷嬷皆轮流至阮府对账,并向王夫人请安。
城南庄子的吴嬷嬷和张嬷嬷皆是阮夫人在世时身边的老人,自定州顾氏陪嫁来的汝阳,年轻时各自经阮夫人做媒成了家,阮夫人去世后,二人因为年事已高,分别被阮蟾光安排到了庄子上养老。
吴嬷嬷和张嬷嬷曾分别带大了阮绎和阮绍,和阮蟾光兄弟姐妹感情颇深,每逢年下都会回府里请安,王夫人知二人到来后,特地命人带二人去了正房一见。
吴嬷嬷和张嬷嬷进门时,正见王夫人坐在主位上和一个年轻的公子说着话,那公子生得长眉凤目,丰神俊逸,一身气质端的是隽雅无双,二人因不识得那公子,很有规矩地候在了门口,等着王夫人传唤再进。
对于姑母方才提及的事,王允若难见地面上有了忐忑,王夫人原还不十分笃定侄儿心意,现下看到他的表情可是万分确信他对蟾光有意了。
王允若也不怕姑母笑话,周全道:“那还是要问问姑丈和五妹妹的意思。”
“你姑丈是同意了的。”
“真的?”王允若疏淡的眸中惊现喜色,引得王夫人捂唇轻笑,他不是扭捏之人,还是重点问:“那五妹妹呢?”
王夫人的想法是婚姻大事,自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侄儿这般好,继女不愿意的可能性不大,她还没有寻到时机去问蟾光,并且她觉得,侄儿应该更想自己去问。
侄儿人在汝阳,有得是机会和表妹表明心意,这事急不得,当急的是她兄嫂那里。
“蟾光来年上元节就要及笄了,你啊还是趁早写信去给你父母说明此事,让他们点头了再不迟。”
王夫人心知长嫂难缠,但在侄儿这里,长嫂的道行根本不值一提,有些话她说了看在长嫂眼中是别有用心,侄儿亲自说就不一样了。
受到姑母鼓舞,王允若喜上心头,躬身道:“是,侄儿等下回去就给父母去信!”
现在已近入夜,王夫人看一眼心急的侄儿,心知这是真的十分中意继女了,也不再调笑他,转眼便见门前候着两个恭谨的嬷嬷,忙让侍女将人请了进来。
吴嬷嬷和张嬷嬷进门,规矩礼仪一分不错地给王夫人见礼,王夫人请二人起身落座,又给侄儿介绍了二人。
知是先阮夫人房中人,王允若文质彬彬上前行了半礼。
吴嬷嬷和张嬷嬷忙起身回礼,她们虽在庄子上,却知王夫人极是贤德的,不想今日见王氏公子,竟是这般蕴藉人物,两位嬷嬷看着王允若,心中赞赏不已。
在王夫人处叙了一会子话,吴嬷嬷和张嬷嬷便去了棠棣园。
年下事多,阮蟾光体谅王夫人忙不过来,主动分担了账房盘账的活计,这个时辰还没回。清萍和两个服侍茶水的小侍女陪着她,紫玉和宝月等人在棠棣园中。见吴嬷嬷和张嬷嬷回府,紫玉和宝月兴高采烈地将两位嬷嬷迎进了门。
吴嬷嬷和张嬷嬷自进门就看着房中的布陈,还是她们去庄子时的样子,紫玉和宝月自入府就是跟着二人长大,情分如母女,围在二人身边说话叽叽喳喳。
吴嬷嬷问:“六哥儿和新夫人还好吧?自他去了西京,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听说长得可高了,他成亲时庄子上也摆了席面,都给我吃醉了!”
张嬷嬷也道:“我那天也吃醉了,早便听说王夫人是个贤德的,养女随姑,六少夫人定也贤德,咱们六哥儿小时候性子有些莽,正相配。”
两个嬷嬷忽然话锋一转,紫玉和宝月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能在深宅大院里服侍的侍女都不是笨的,就算是宝月整日大大咧咧,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儿,也很是懂得随机应变,她们凝固了一瞬又转而满面含笑,说了些阮纬成婚时候的趣事。
事情都过去了,阮蟾光不计较,棠棣园中的人也不会揪着不放,莫说紫玉原就柔婉,就是宝月在说这些事情时都收了之前的气愤,学会了言辞委婉,能让两位嬷嬤听出不对劲的事坚决不说。
孰不知,世间事物无十全十美,二人过分周全完美的言辞反是最大的漏洞,平日最健谈的张嬷嬷听着都有些哑口了,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几年不见这六哥儿这么懂事了?早前夫人去世后他还和五娘子吵嘴来着!”
张嬷嬷上了岁数,反应有些慢,吴嬷嬤却是耳聪目明,活了几十年的精明人,这把岁数也清醒得很,岂会被两个小丫头的轻描淡写蒙混过去?早在她问到六哥儿和新夫人时两个丫头轻微不自然的反应,就让她看出端倪来了,她转而问二人:“五娘子近些时日可去西山看过夫人?”
宝月道:“中元、重阳是去过的,这两个月娘子说天冷了就一直在家。”
这话刚说完,紫玉和宝月就见吴嬷嬤一脸不是滋味起来,张嬷嬷也觉出不对劲,紫玉和宝月顿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特别是吴嬷嬷锐利的眼神看来时,二人更是心虚,她们自小被嬷嬷们调教长大,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嬷嬷们的眼睛。
吴嬷嬷不容她们磨蹭,“把这些日子的事细细说来,一个都不许落下。”
宝月咬咬唇,推了紫玉一把,吴嬷嬷瞥宝月一眼,“就你来说!”
宝月瞬间哑巴吃黄连,无奈她最害怕吴嬷嬷,也最没心眼,只能将事情和盘托出了。
那些事不提也就过去了,偏宝月是个火爆性子,说到后来生生把自己给说气了,越说越是不忿,越不忿越是想说。紫玉看看吴嬷嬷越发难看的脸,拉了拉她的衣袖,宝月才后知后觉闭了嘴。
吴嬷嬤从头到尾听着,未发一言,张嬷嬷心软,情不自禁心疼地流下泪来,哭道:“这个糊涂六哥儿,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那个性子,竟分不清里外手足了?”
吴嬷嬷看她一眼,张嬷嬷自觉失言,偏开头掩了掩泪。
吴嬷嬷道:“骨肉手足,五娘子做得好,做得大度,就是委屈了自个儿,好在六公子来年就回京了,左右不过是这几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她话语轻松,神情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兄弟姐妹的情分深重也不过就儿时那几年,长期分隔容易淡薄,经六哥儿这不知事的一折腾,再有这么个少夫人,五娘子和这个兄长以后难免是远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