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知道吴嬷嬷的意思,她心里惋惜,也无可奈何,只是分外心疼她家五娘子,夫人和大哥儿夫妇去时,她才那么大个人儿,就知道照顾幼弟和侄儿,这些年不容易啊,想到这里张嬷嬷就要哭一场,哭完又一指头戳到紫玉和宝月脑袋上,“五娘子往常每个月都会去看夫人,她不去,是怕外人编排她在继母手里受了委屈才日日往生母陵前跑!她那话,也就你们几个傻丫头信!”
张嬷嬷自小服侍阮夫人在顾氏大宅里长大,那时顾氏人丁兴旺,家业兴盛,什么事情她没见过,大宅院里的什么人她没接触过,吴嬷嬷一开口问这个问题她就察觉到五娘子久不去看夫人,必是在家受了委屈的。她尽力维护继母,不教人编排王夫人,可见这委屈的主因不是王夫人。
话又说回来,王夫人维护娘家颜面和包容侄女是没有错,可若是换成夫人还健在,六哥儿和他媳妇还敢如此对待五娘子吗?定是不敢的。即便姑嫂有了冲突,要懂事的也不是她家五娘子,五娘子才会是时时处处被包容呵护的那个人。
在阮夫人眼里,不论发生什么,五娘子的开心快乐都是摆在第一位的。纵使日日嘴上说着女儿让人头疼,又岂会真的头疼呢?
这就是生母和继母的区别!
这才是五娘子说也说不出的委屈!
阮蟾光进门时,吴嬷嬷早叮嘱张嬷嬷收了眼泪和情绪,莫让她看出来,乍然见到两位嬷嬷,阮蟾光疲累的神情俱无,她上前一左一右揽住两位老人家,撒娇道:“嬷嬷们来了如何不叫人去叫我,我好早些回来。”
吴嬷嬷把自己的手炉放在她怀里,自嘲道:“我们两个老家伙想来就来,哪里用劳烦娘子,这不天也晚了,今天是走不了了,住一日有五娘子烦的!”
阮蟾光靠着二人坐下,讨价还价:“再多住两日,您二位的小孙子们都会走路了,也不急着回去,这次可要多陪我几日,看烦了我再走!”
张嬷嬷摸着她有些凉意的面颊道:“我们娘子那么漂亮,谁敢说烦,叫我看到闭眼我都乐意!”
阮蟾光扑哧一声笑出来,“您老净会打趣我!”
吴嬷嬷和张嬷嬷应阮蟾光之邀在棠棣园住了下来,主要她们也想看看阮纬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不想一连住了三日都不见王雨乔人影,才知平日她与阮蟾光是不走动的。阮蟾光日日帮着王夫人管家忙得团团转,王雨乔这个做儿媳妇的不帮衬小姑,竟也是不帮衬姑母兼婆母的。
吴嬷嬷年轻时脾气很有几分火爆,老了稍微收敛了些,对于这个六少夫人,她做仆人的也无话可说,如先前所想,姑嫂间少些来往也是清净。
阮纬是在二人将要离府时才知吴嬷嬷和张嬷嬷来了府里的,这是生母身边的老人,多年不见也是有感情的,他去唤王雨乔同他去给两位嬷嬷请安,王雨乔一听不过是两个老仆,面上没表现,心里却是不愿,佯装夜间没睡好身体不适,推了阮纬的话。
阮纬心觉昨夜是累着妻子了,也不让她过劳,叮嘱她好好歇着,去了棠棣园。
分别多年后,吴嬷嬷和张嬷嬷乍见阮纬,都不由红了眼眶,虽有昨日不满,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两个嬷嬷热泪盈眶说着话,仰望着阮纬都不住夸他长高了。
阮蟾光正忙着准备年下节礼事宜,她在书案前列着中州各家亲朋的走礼清单,没顾上去听阮纬三人叙旧,是阮纬先注意到那堆成一座小山的劄子,笑对两个嬷嬷说:“看阿妹,一忙起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吴嬷嬷眉峰一转,笑说:“这偌大的府邸,年下诸事繁多,哪能全靠夫人一人操劳呢?早先大少夫人在时,总会帮着里外里地操心,现在夫人要照应十二公子和十娘子,还要操心府中其他事,娘子不主动接过来,岂不要把夫人累着?”
阮纬听着皱眉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母亲和五妹都辛苦了。不过嬷嬷们怎么今日就要走了,还要多住些时日才是。”
张嬷嬷摆摆手,“五娘子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有时候饭食都顾不上好好用,我二人在这里住了三四日了,还要难为她处处周到招待,实在不能再叨扰下去了,年下家里还有一堆事呢,虽有媳妇帮衬着,也不能尽将她一人累着!”
“媳妇帮婆母理家本就是理所当然,嬷嬷年纪大了就是要享清福的。”阮纬振振有词,拉着两个嬷嬷的手道:“五妹这里不得闲,两位嬷嬷去我院子住,正巧你们还没见过阿乔呢!”
吴嬷嬷和张嬷嬷连连摆手,吴嬷嬷道:“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我们两个老东西才不能去打扰,再说六哥儿你也忙,回来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过你,哪能去给你添乱?”
阮纬没好意思说这几天他都在陪王雨乔在汝阳四处游玩儿,不管他怎么劝说,吴嬷嬷和张嬷嬷都不肯留下,坚持要走。
阮蟾光早在自家六哥说到“媳妇帮婆母理家本就是理所当然”时就轻笑着停下了手里的笔,她和阮纬一同送两位嬷嬷出门去,吴嬷嬷和张嬷嬷对二人千叮咛万嘱咐后上了车。
阮蟾光远远地摆手送走了两位嬷嬷,回府时阮纬叫住她,她回头,阮纬跑上来细心地给她拉了拉斗篷上的风帽,温和道:“天冷了,注意多穿些别着凉,年下事多,忙起来时也要记得按时用膳,缺什么只管去和母亲说。”
然后,完了。
阮蟾光心说她六哥真是丝毫不让人失望,面上依旧如常,“快过年了,那祝六哥和六嫂来年继续吃好睡好,无忧无虑!”
阮纬笑得憨实,“那是当然,我代你嫂嫂谢谢妹妹了!”
宝月无语望天。
阮蟾光颦笑自如,转身带着宝月走了,至垂花门时回头,见阮纬还立在那里,看到她回头,还远远地向她招了招手。
真教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
一个月的时间飞快,隆冬将至,卫珩自阳清大捷后迟迟没有返回汝阳,就连展源似乎都失去了他的消息,已有数日不曾向清萍递过消息,就在阮蟾光心下生疑,忍不住想让清萍去卫王府打探消息时,一道捷报传遍了中州。
卫王珩攻陷阳清后,返军途中带兵突袭濛城,夺回了军事重镇平阳!
在平州军早先宣称放弃攻平阳的情况下,无人料到他会在攻打阳清的回军途中,秘密调遣平州镇都大将东未明率军南下会师,闪电般突击了濛城。
桓墨久围濛城不下,朝野已是议论纷纷,武阳王备受压力,不快许久。哪想卫珩不过用了一日一夜,就叩开了死守两月的濛城大门,撕破了平阳最后一道防线。
濛城周围大山环绕,奇险复杂,又是在冬至前后大雪封山之时,他冒雪秘带精锐翻越崇山峻岭,探查地形,以大将东未明率三千轻甲紧随其后,寻至濛城薄弱处,在雪夜极冷时发动了猛烈攻击。
濛城守卫一败倾城,东未明昼夜不歇,北上奇袭夺取了平阳,安北侯战败溃逃。
战事僵持至严冬,虽有平州军辟出了阳清据点,但云州在北,各地刚入冬便很快下雪,朝野皆以为下一步进军如何也要等到来年开春,却忘了卫珩及麾下平州军将士皆是自塞北天寒地冻的积雪中厮杀而出,如何会畏惧云州小小风雪?
待桓墨一觉睡醒,濛城大门已开,卫珩麾下一个都尉前来请他入城一聚,桓墨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待入城后卫珩请他负责北上进军事宜时,桓墨更是咬着牙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只要夺占平阳,往北以至伊水皆是平地,几座城池唾手可得,桓墨自己都感觉出卫珩将这不费吹灰之力的活计交给他,是对他深深的嘲笑和蔑视。野心勃勃来和平州军抢功的是他,围濛城两月无尺寸之进的也是他,这种情况下,桓墨是不可能再中途撤军做天下人笑柄的,章帝也不会允许,所以灵州军只能持续北上,代替平州军攻略城池,为平州军赚取战功。
接下来的活是桓墨干,功劳全是卫珩的,桓墨想到这里都要吐血。
在朝臣看来,朝廷没对桓墨问责已是客气,此时也早管不得桓墨是如何想了。因为此战过后,卫王将彻底总揽对兴庆王的平叛事宜,同样也意味着以后武阳王在这场战争中,不会再具有任何可动摇战局的话语权!
阮蟾光时隔数日终于又看到展源兴高采烈地跑到了她面前,她坐在车内,隔着帘拢听他说:“五娘子,殿下在平阳,可能要晚些日子才回来,他一切都好,请您放心。”
阮蟾光默了默,平阳地势险峻,安北侯又是疆场老将,前些日子连中州都下了那样大的雪,何况云州?
“他真的都好吗?”
展源压了压眼睛,尽力不让她看出情绪来,“自然是一切都好的,当初塞北雪原,积雪足有四五尺高,殿下都带我们走出来了,小小平城算得了什么?”
塞北雪原,四五尺高的积雪......阮蟾光心头钝痛,她打起帘子,对展源问:“你是什么时候跟随他的?”
展源想了想,“三年前吧,殿下在野狼群里救了我。”
他出身寒族,家里有些地产,日子还过得,但自小立志就要从军,很小就在习武,柔然进犯时,瞒着家里跑去了边关,结果不幸遇上了狼群,要不是殿下及时出现,他家都绝后了。
“那时候殿下虽只是个游击校尉,但是十三岁的校尉,不多见吧?”展源说得很是得意,他讲了很多他们在平州的事情,包括后来卫珩是怎么斩杀抚安镇将,号令戍军联合河曲寒族共反公孙氏的,还有他是如何亲眼看着卫珩一剑刺穿了公西岳的胸膛,割下他头颅拿去给高仲启当礼物,把高仲启吓得惊心动魄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不时还要大笑几声,但是说到那场对抗柔然的战事时,他看了看阮蟾光的脸色,寥寥几句话带过。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阮蟾光的声音并无起伏,却问了展源下意识不想说的问题,没有援军,没有补给,只有当权者在等着他们和柔然铁骑两败俱伤后筑高北境防线,当这一支热血为国的将士不曾存在过。
展源犹豫了一会子,他知道殿下不会乐意他跟五娘子说这个的,但看着阮蟾光恳切的眼睛,心知她是真的想知道殿下是如何走出了塞北的冰天雪地,成了今日的卫王。
那场战争不是啮噬霜雪、狼肉裹腹那般简单,他们对抗的何止是敌人的阴狠和风雪的残酷,更是人体的极限和精神的折磨。
雪塞和荒漠没有边缘,无时无刻都有兄弟在他们身边倒下。就算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们也未必能活着走回国门。就算走回了国门,也要防着上位者的忌惮被鸟尽弓藏。
一切都是未知的,甚至绝望的。
殿下的一兄一弟都折在了那里,但殿下没有放弃,他的鼓舞和坚韧,也让他们没有放弃,当他们历经生死回到边关时,面对的就是高仲启埋伏在边关的兵马,他们人虽多,却一个个遍体残伤,人困马乏,再有一次殊死相斗也是两败俱伤。
是殿下一个人去见了高仲启,展源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后来平州军安全入了关,才有了如今的北境雄师和大名鼎鼎的卫王。
帘子已然放下,阮蟾光无力地靠在车内,泪撒在她明珠般的容颜上,她强撑着呼了口气,平息着满心酸楚对窗外道:“不必告诉他你与我说过这些。”
展源听出她的泣泪,重重点了点头,“是,五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