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蟾光进门时,正见卫珩托腮坐在桌案旁,似在想着什么事情,左手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案,听她进门,渐渐抬眸,她不自然地整整心绪,问:“叫我来干嘛?”
卫珩指指桌案上还热着的酱肘子,“吃肘子!”
“我吃饱了!”
“那你看着我吃!”
阮蟾光拧眉,对方却好似没看到,长臂伸出给她拉出座椅,阮蟾光只能坐了过去。
卫珩吃东西不紧不慢,并不十分像对那肘子很感兴趣的样子,雅间内静谧下来,阮蟾光问他:“你在刺史府没吃饱?”
“习惯茹毛饮血吃人肉,寻常饭食自是入不了口的。”卫珩道。
他的话意有所指,想起方才的事,阮蟾光忍不住拿着面扇遮住脸庞低低笑起来,她尽量地不发出声音,可架不住双肩抖动,发间步摇乱颤。
卫珩其实是中午一直想着前线战事没食欲,又被个徐季礼在一旁瞪着眼瞧,午饭才没怎么用,后来在客院见到她,心情才放松了些,看阮蟾光笑得那不可控的模样,他放下筷子看了她一会,“有那么好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宠溺的味道,伸手握住阮蟾光的手腕移开了面扇,她樱唇微启露出整齐的贝齿,杏脸桃腮微红若染了霞光,弯起的眼睛好似一双明净的月亮,罩着朦朦胧胧的光,颦笑间尽是娇柔。
卫珩星子般的眸子沉了又沉,不自觉握紧了她柔软的手腕,阮蟾光正对上他望着自己失神的眼睛,抿了抿饱满的唇瓣侧开头,晃了晃手臂示意他松手。
卫珩的视线不自然地掠过她的唇瓣,又落在掌中凝脂般的皓腕上,腕间一枚素面金环,古朴雅致,轻轻环着少女柔嫩微丰的肌肤,他气息一错心生不舍,还是松了手,换个口吻想让气氛宽松些,“圆圆,你是不是比之前胖了?”
“是啊!”阮蟾光并不介意有人说她胖,她自小就胖,前几年瘦了些,总会觉得身上无力,从定州回来后她想通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不长肉吗?
卫珩点点头,“胖点好,胖点好。”
空气又安静下来,阮蟾光心底还是有些好奇,问他:“那外界对你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事,卫珩要吃不下饭了,高仲启信心满满地要把女儿嫁他,那高大娘子自小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非是传承百年的一流士族看不上,为了这事要死要活,在平州闹得沸沸扬扬。当然卫珩对她也没什么兴趣,可架不住高仲启满腔热忱地上赶着,把他烦得够呛。
“我只是让一名生得凶猛些的副将去吓了吓她,哪想她当场就晕倒了。”卫珩说得满心冤枉,都说女儿随父亲,那高仲启看着精明,怎不知就生了高大娘子这个傻的,还是个大嘴巴,四处说得他一文不值,竟连吃人肉的话都编排出来了。
阮蟾光险些又要大笑起来,她努力克制着,“谁叫你吓人家,平时还整日戴着副鬼面,娘子们日常闲来无事,就爱听些闲谈,传着传着可不就人尽皆知了?莫怪她们觉得你声名狼藉,自己作的。”
“总有人不认为我声名狼藉的。”卫珩想起开府宴那日两个娘子的谈话,轻轻说。
阮蟾光顾着克制笑意,没听到他的话,才想起来问:“那你怎么把面具摘了?”
卫珩重新拿起筷子吃饭,没说那面具是给她准备的。他默而不语的神情让阮蟾光意识到了什么,她没再追问,静静在旁边等他用膳。
卫珩这些年一直在军中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军中伙食为了下饭,通常口味偏重,但他一惯是个口味偏淡的人,天香楼的肘子虽有名,却不大对他的偏好,动了几块便觉有些腻,阮蟾光看出他的口味,拿起旁边一盘清炒茭白放到他面前,“肘子吃多了会腻,我也吃不太多,但虎球宝喜欢,我比较喜欢这道茭白,里面加了米醋,爽脆些。”
卫珩生出笑意去夹那盘茭白,问她:“那是我府里的烤鱼好吃,还是茭白好吃?”
“当然是烤鱼了,肉是最好吃的!”阮蟾光欢笑答,忽而想到什么,“那鱼,不会是你烤的吧?”
她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就有些后悔,因为卫珩动了动眼球的神色告诉她,那就是他烤的!
阮蟾光沉默了,又问:“那药,是你让展源给我送的?”
这个卫珩不打算掩饰,因为展源总要露面,他总不能把个大活人藏起来,“是啊,你也真是勇,明目张胆就敢去和乱军拼命,我当时若不及时赶到,怕就不是一脚那么简单了。”
阮蟾光给他斟茶,“他抓了虎球宝,换任何人我都要跟他拼命的。”虎球宝是大哥大嫂的骨血,她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就是她的命根子,便是对方拿刀砍她,她也不会松手。
卫珩认可道:“理解。”
阮蟾光揪揪衣带,踯躅道:“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帮了我那么多次。”
还有她这条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有时候阮蟾光就在想:她该要怎么偿还他?
卫珩看出她的心思,道:“圆圆,你并不欠我什么,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我在小院发病时,是你救了我,又屡屡为我延医问药,你的情分,卫珩会一辈子记得的。”
阮蟾光讶然抬头,并不敢居功,“可是我并没做什么,你虽发病,却不忧关生死,和你救我,不一样的。再说了,若非如此,你和你兄弟姐妹可能......”
她说着有些难过地自责,卫珩不忍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我们早已被卷进了这个乱世里,纵使没有你,我们的命运也不知会飘向何方。一切都是时也命也,你救了我,帮助过我的兄弟姐妹,便是于我有恩,我不可能在你遇难之时视若无睹,后来的事不怪你。圆圆,不论何种境地,我都不会对你置之不理的。”
他低醇的嗓音饱含珍视地唤着她的小字,蕴含着说不尽的诚挚和深意,特别是他那双眼睛亮得灼人,钩子一样,一下下撩拨着人的心弦,教阮蟾光不敢再与他对视,她的心好似一汪被人投入了巨石的静水,许久不曾这般乱过。
直到离开,阮蟾光都像在落荒而逃。
卫珩亲自送她上了车,隔着鹅黄帘拢与她告别,“我明日要赶赴阳清督战,你好生保重。展源会留在府中,你有事尽可去找他。”
在听到他要去前线的消息时,帘内清丽的少女身影可见得颤了颤,伴着她呼吸微乱的声音传来:“那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月余。”卫珩的唇角扬起绝美的弧度,再深看她一眼,挥手令许柘驾车。
车马走出数十丈,他立在门前,远远见阮蟾光掀开车帘探身出来向他招手,卫珩抬起掌心摆了摆手,阳光下食指上的青金石龙头指环闪着耀目的光芒。
王瀛小声向展源嘀咕:“我看不止咱们殿下舍不得五娘子,五娘子也很是舍不得殿下的,你此次留府任重道远,可得及时向五娘子传递咱们殿下的近况!”
展源给他个白眼,“要你说!”
阮蟾光回到家,一夜难眠,翻来覆去,直到子夜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清萍和紫玉看她睡得沉,清晨便未叫她,左右王夫人宽和,并不令娘子日日晨昏定省,三五日去一次即可,今日恰不到日子。
待阮蟾光醒转,天色已是大亮,她猛然从榻上坐起,问三个侍女:“卫王大军开拔了吗?”
这种消息宝月向来是最为灵通,但宝月并未听说卫王要去前线啊!
阮蟾光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卫珩要去前线督战,必是秘密前行,哪里会将自己的行踪宣之于众?她敲自己一记,真是蠢,险些宣扬出去。
她令三个侍女禁止传扬此事,紫玉和宝月并不知自家娘子与卫王有交情,还以为她做梦了。唯清萍心下忐忑地挠了挠头,想起昨日天香楼娘子和卫王共处一室,还有分别时两人依依不舍的神情,好似怎么都不太对。
过不几日清萍就肯定了,这卫王殿下对她家娘子有意思,因为她每次出门帮娘子办事,总能遇到那个展源。
今天阮蟾光是让清萍去给珩安堂地孩子送过冬的新衣,她带着家仆刚到珩安堂门口,就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晃晃悠悠,嘴里还叼着稻草,仿佛路过的样子。
清萍让家仆将车上的冬衣搬运进去,自己去了巷口找展源,问:“今天又有什么事?”
展源笑道:“清萍娘子好聪慧,我家殿下让我来给五娘子送信,他已经平安抵达阳清,教五娘子不必挂牵。”
清萍心说:谁挂牵你家殿下了?
又想到这几日娘子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模样,好似又不太有说服力。
清萍撇撇嘴,道:“知道了,以后不用来报了。”
“为何啊?”展源靠在墙上的身子忽然支起来。
清萍莫名其妙道:“我家娘子没说要打探你家殿下的事,再说了,你这样,总有些私相授受。”
后一句话清萍特地压低了声音,展源却极不认同,“私相授受?清萍娘子,我家殿下可曾让我找你给五娘子传递过什么东西?”
清萍想了想,前日的糕点,大前日的烧肉,大大前日从西边快马送来的秋月梨......好似都是些吃食,进了肚子就没有了,说私相授受确实谈不上。
她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奴婢失言,知道了。”
她郁闷地转身就走,展源从后面叫住她,跑上来从怀里抽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我从北境带来的牛肉干,很有嚼劲,拿去吃。”
“给我的?”清萍讶异,闻了闻那油纸包中透出的香气,不禁咽了咽口水。她不是阮氏家生子,出身贫苦农家,纵使进了阮府,也从未吃过牛肉。因为牛乃畜力,事关耕作,除非牛匹生病或意外死亡,寻常时候农家乃至达官显贵都禁止吃牛肉的,而生病和意外死亡的牛匹肉要么不能吃,要么不好吃,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牛肉。
清萍拣了一块牛肉干放到嘴里,开始口感并不多么特别,嚼了几下却是越来越香,她一贯平淡的大眼睛亮起来,看向展源,“好吃!”
展源抱臂一笑,“你们中州不吃牛,我们平州却是牛羊成群,那肉质,劲道得很,待有时机,我再请你吃酱牛肉包子,那才叫香咧!”
“好!”清萍知道他的善意,对于方才的失礼又福了福身,“谢谢展大哥。”
她抱着油纸包转身小跑离去,要把牛肉干带回去和娘子与紫玉她们一起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