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蟾光系好衣带往外走,刚到花苑,正见紫玉领着一个婆子前来,那婆子她认识,正是刺史府的李嬷嬷。
见到阮蟾光,李嬷嬷行了拜礼,她是替徐珍来给阮蟾光送拜帖的。
阮蟾光狐疑,她与徐珍虽有些交情,但因阮蟾光平日不爱交际和诗酒茶花,徐珍轻易不会来打扰她,这不年不节的,送什么拜帖?她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徐珍只说有要事请她过去帮忙。阮蟾光想了想,也没猜到何事,便回房换了衣裙,命人备车往刺史府去。
到了刺史府,徐珍亲自出门相迎,简短寒暄后,徐珍引着阮蟾光往客院去,路上说起今日请她来之事,徐珍一叹,“我知妹妹喜欢清净,但我实在没法子了,想着汝阳这么多姐妹,怕是也只有妹妹能劝劝璧华了。”
阮蟾光收住脚步,讶异看向徐珍,“程璧华?”
徐珍知道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安北侯攻克平阳、宣宁之时,宣宁程氏成年男子皆战死,家中只留了一门妇孺,程老夫人与孙儿、孙女们藏身密室保住了性命,后被平州军将领救回,才免于沦落教坊之辱。程氏现下最大的男丁也不过七八岁,阖府都是靠程老夫人一人撑起。
程老夫人年纪大了,丧夫丧子又丧孙,早不知还剩几年就要油尽灯枯,她心知自己恐是不能看到孙儿长大重振宣宁门楣,便有意以家中女儿联姻各地士族豪门,广结姻缘,以为退路。
阮蟾光很快就听出了重点,问:“程老夫人要把程大娘子嫁给谁?”
徐珍尴尬一笑,伸出手指往西指了一个方向。
西面?刺史府的西面?阮蟾光愕然,卫珩?
“程老夫人要将程大娘子许给卫王?”
徐珍讪笑着点点头,阮蟾光可是知道徐珍为何叫她来劝程璧华了。
她进门时,客院厢房中正有几个娘子说着话,都是那日赏菊宴上与程璧华交好的娘子,众人已是劝了一遭,皆无用,见阮蟾光前来,有狐疑的,有笃定的,有如蒙大赦的。
众人见了礼,徐梅指指床帐,阮蟾光犹豫下踱步走了过去。
程璧华正双臂抱膝坐在床榻上,一脸悲伤绝望,家中刚遭巨变,她身着素服,明艳的容颜消瘦许多,双眼红肿,眼底皆是乌青,听到来人,她抬了抬眼,见是阮蟾光,有些讶异。
阮蟾光叹口气,上前去坐在榻边,唤了声“程大姐姐”。
程璧华吸吸鼻子,再没有了以往高傲张狂,“五妹妹,是你啊,你怎么来了?是阿珍叫你来的吗?”
阮蟾光点点头,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姐姐之痛,还望姐姐节哀。”
程璧华流下眼泪,想起她与阮蟾光和陆萱自小看不对眼,当初知道是阮蟾光砍断缆绳丢弃了自家大哥,还讥讽过她,现在家中遭逢巨变,她与弟弟妹妹死里逃生,才知乱世中骨肉保全是何等难事。
她心下凄怆不已,哭诉道:“五妹妹,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不该在背后议论你弃了阮家大哥,现在我哥哥们也都死了。我之前还讥讽你与那卫王相配,现在山回路转报应到我头上来了。祖母说,卫王势大,又解救宣宁郡有功,将来程氏还要借助卫王之力为祖父、父亲和兄长们报仇,要把我嫁给他,倘卫王不愿以正妃之礼娶我,做侧妃也未为不可的。祖母教我为了家族,牺牲一下。我不是不愿为家族牺牲,可是卫王那样一个人,我若嫁了,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呢?”
程璧华越说越伤心,嚎啕大哭起来。
阮蟾光越听越拧眉,简直无言以对。
徐珍等人闻声皆打帘来劝,说什么都没用,程璧华的哭声几乎响透了半边天,甚有娘子被她哭昏了头,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也跟着抹泪道:“也不怪璧华伤心,那卫王虽是国之勋臣,可确确实实一把年纪,又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璧华娇弱女流,如何配得?”
程璧华哭得更大声了。
阮蟾光揉揉耳膜,不耐烦一句:“别哭了,你愿意嫁人家也未必愿意娶!”
程璧华猛然收住了哭声,呆呆望向她,“真的?”
徐珍就知道阮蟾光永远都有一句话制服程璧华的本事,果不其然阮蟾光又道:“人连公主都不稀罕,稀罕你?”
话是劝人的话,就是怎么听怎么糟心。
程璧华又大哭起来,这次是高兴得,她边拭泪边埋怨阮蟾光:“你怎么老这样,安慰人的话还说得那么扎心,自小就是那么讨人厌!好歹我也生得花容月貌,若真嫁了那相貌丑陋、举止粗俗、杀人不眨眼、据传还吃过人肉的卫王,倒不如死了算了!”
徐珍等人听得皆暗自偷笑,悄悄冲无语的阮蟾光竖了竖大拇指,徐珍正要去给程璧华擦泪,外面蓦然传来一声暴喝:“阿珍,给为父出来!”
这声音不出意外是中州刺史徐季礼的,徐季礼向来是个文雅人儿,纵使对儿女也一惯是慈父形象,何曾这般怒喝过?程璧华被吓得打了个哭嗝儿,徐珍心叫不好,忙提起裙裾往门外走去。
阮蟾光与众人直觉不对,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当见到院中那个神清骨秀玉质金相的男子时,阮蟾光霍然刹住了脚步,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今日的卫珩并没有戴他那副青铜獠牙鬼面,完全以真面目示人。
程璧华和几位闺秀见到院中除了徐刺史还站着个极其俊美的公子时,适时停在阮蟾光身后用面扇遮住了半边脸颊,一双双发光的大眼睛偷瞧着卫珩,可徐珍不行,父亲忽然叫她的名字,她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二人身前跟父亲见礼。
徐季礼这辈子都没活得这么丢人现眼过,今日卫王来府中寻他议事,乍见其真容他也是吓了一跳,本想多瞅两眼,午间便留了饭,饭后正要引着卫王去客房歇息,哪想途径此处就听到了女儿和这些娘子们的谈话?那震天的哭声和泣诉,无不落入卫王耳朵里,在他府上,教他老脸往哪搁?
徐珍也猜到刚才的谈话必是让父亲听到了,但父亲身旁这位公子徐珍并不识得,想也是听到了的,璧华的话虽不入耳,但都是女儿家私话,外男过耳即出便是,父亲又何故要有这么大的反应?
徐珍不解,一搭眼却注意到了卫珩衣袍上色彩低调的蟒绣暗纹,五爪龙章为天子之衮,四爪蟒纹则为王服,现下整个汝阳唯有一位王爵!
她心下一咯噔,一个不好的念头漫上心头,但见徐季礼沉着脸,那公子却行色平和,徐珍只能悬着心问:“父亲,这位公子是?”
徐季礼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他看看卫珩,实在无力开口。
这等修罗场,阮蟾光特别想捂着脸一逃了之,可怕的是,还有娘子在她身后好奇着那人的身份。
在气氛一度僵凝时,阮蟾光毫不意外地看到卫珩气定神闲一字一句吐出:“娘子们请恕冒昧,孤就是娘子们方才口中所说的一把年纪、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相貌丑陋、举止粗俗、还吃过人肉的卫、王、珩!”
他的笑容极为俊美,说出的话却令整个世界鸦雀无声。
“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惨叫,闺秀们才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们惊上加惊,见鬼一样地看着那一身风华遗世独立的俊美公子,如何也不敢和传闻中的卫王殿下联系起来。
程璧华多日神经紧绷,终是扛不住此等重击,直直倒了下去,徐珍等人忙去扶她。
场面乱做一团,唯阮蟾光与卫珩泰然自若,二人眉目间暗涌流过,彼此剐蹭过一个眼神,阮蟾光迅速收回了视线,卫珩扬了扬眉,转身负手离去。
今天的事,真的极度丢人,徐季礼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卫珩送出了门,闺秀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刺史府的。
阮蟾光淡定地在徐珍房中吃了两碗珍珠米,饱饱地离府回家,徐珍不得不感慨,怪不得准小姑陆萱一提起阮家五娘子就赞不绝口,这时候还能吃下饭,果真是个能经得住大事的。
车马离了刺史府门前,转过街角时阮蟾光打了个饱嗝儿,正想靠在车里睡一觉,马车却忽然停了,她打帘,正见两个年轻人骑着骏马挡住了去路。
今日是清萍和许柘陪她出来的,见到其中那名大眼睛的护卫,清萍恐怕自己认错了人,许柘却是识得的,惊讶道:“是你?”
那大眼睛护卫笑着自报家门,“在下展源,卫王麾下近卫。”
“卫王?”许柘拧眉,看向身后探出头来的阮蟾光。
阮蟾光默了默,问:“可是有何事?”
展源身旁另一个名唤“王瀛”的近卫笑道:“我家殿下说五娘子今日午饭应没用好,请您去天香楼吃酱肘子。”
阮蟾光额角一跳,心道难不成这汝阳城的人都知道她爱吃酱肘子了?这天香楼掌柜的嘴可真不严实!
许柘和清萍皆是狐疑,卫王堂堂封王,他们娘子待嫁之身,孤男寡女请吃什么酱肘子?但见阮蟾光让驱车跟随,二人自来忠心,也没有说什么,便驱车跟着展源和王瀛二人去了天香楼。
到了天香楼雅间门前,许柘和清萍皆要贴身跟随,阮蟾光随意摆了摆手,“你们在门外候着就行。”
展源和王瀛相视一笑,许柘和清萍却是不肯,正要劝诫阮蟾光,却被展源和王瀛一左一右拦住去路,二人堆出一脸笑,说这天香楼肘子不错,将二人请去了楼下一起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