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白雪皑皑,像一柄剑,劈开左右的红墙绿瓦,划出一道冰与雪的长河。
长河之上,娇俏的小姑娘突然出现,一身雪白狐裘,肤如凝脂、眉眼明艳,端坐在马车里,骄矜得像刚下凡的小仙女。
王府管家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否则怎么在门可罗雀的王府门口,看见一个神仙似的姑娘。
年岁大了,就喜欢生动活泼的小孩,老管家扬起惯常待客的笑容,但比往日真诚多了,“这位小姐,您是……”
话没说完,身旁的人先动了。
玄衣男人侧身而过,走到马车前,自然地抬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墨玉扳指在半空划出一道冷光,映在他温和疏离的眼底。
男人眉眼锋利、气势极盛,即便是扶人下马的动作,由他做出来,依然从容贵气。
“靠这么近做什么,”云灵小声嘀咕一句,掌心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几根青葱指尖,虚虚搭在对方袖子上,并未真的用力,一跃跳下马车。落地后,又兔子似的蹦起来,赶紧向一旁走两步。
她才没有被对方的模样吓到,只是、只是对方靠的这么近,她有些不适应!
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管家回头,发现小厮瞪大眼睛,满脸震惊不可思议,他瞪那人一眼,回头时,却暗暗搓了下差点惊掉的下巴。
他控制不住想,上一个在王府门口凑过来的姑娘,后来怎样了?对,好像以刺杀宗室的名义、被王爷扭送到大牢,东厂审了半个月才放出来,今天这位……难不成是哪个公主?或者闻将军有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不可能啊。
在管家冒出更多大不敬的想法之前,男人给出答案,他放下手,抚平长袖上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沉声道:“秦伯,这是云家小姐,招呼一下。”
随后,男人接过小厮送出来的一沓信纸,揣进怀里,大步上马离开。他身后的锦衣卫对着管家拱手告辞,也飞快骑马跟上,一队人眨眼消失在巷子口。
马蹄惊起一片飞雪,云灵两手拎着裙摆,站在陡然空旷的大门前,大眼睛茫茫然,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想法,愚蠢的……人呢?
管家也习惯了王爷的“待客之道”,熟练接过任务,撑开伞几步走到云小姐身边,笑眯眯弯腰道,“云小姐呦,一路辛苦了,快进来喝口热汤。我是王府管家,您叫我秦伯就好。柳老先生已经来过信,您来京城还习惯么?”
比起刚才,秦伯的笑容十足真挚亲切。
顾及女方名声,闻家没和任何人说婚约一事,但照顾三代人的老管家还是知道的。刚才一照面,他就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知道对方身份后,愈发满意。
这就是王府未来的小主子了,当真活泼可爱。
云灵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不可思议地盯着巷口,她是被人无视了?她、被无视了???
眼看小姑娘要炸毛,秦伯忍笑,轻咳一声解释,“今早抓到了杳州空饷案的主谋,王爷要亲自审讯,急着赶去镇抚司监,并非故意怠慢。”
外公柳逢川也提过杳州空饷案,杳州布政使联合总督,折收监粮、假造户籍,贪污上百万两白银,震动朝廷上下,连他们江南官员都有所波及。
但云灵注意的不是这个,她脚步一顿,微微蹙眉,“你管他叫什么?”
“王爷啊。”
心里冒出个惊悚的想法,但云灵仍不死心,继续问,“摄政王府有两个王爷?”万一呢,万一陆羡也封王了呢。
没跟上小姑娘过于活跃的思路,但秦伯依旧笑眯眯耐心解释,“哎呦,那可不敢想,王府自然只有咱们摄政王一个王爷啊。”
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云灵低头,盯着脚下的石砖,恨怎么没有个地缝。所以,刚才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婚约对象陆羡,而是大缙摄政王闻予行!
天上泛起鱼肚白,云大小姐的脸颊,也如同刚升起的日头,一点点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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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秦伯在王府用饭的邀请,匆匆告别后,云灵气呼呼来到隔壁柳府,把自己关进房间,甚至没心情查看外公的大宅子。
房间里,云大小姐用力握紧拳头,“愚蠢!愚蠢的小孩!”什么鬼话都信,谁说摄政王三头六臂、面如恶鬼的?明明俊美无俦……呸呸呸,她才没这么想,最多不丑,总而言之,难道羲京的人都是瞎子不成?她猛拍床榻,“下次见面一定找他算账!”抢走所有番薯,一个都不给他留!
云大小姐丝毫没觉得找一个五岁小孩算账有什么问题,然后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睡着了。连着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在碰到柔软的床铺后,完全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羲京地处北方,太阳落山早。申时未过,天居然暗下来,一时分不清早晚。外头小谷也刚睡醒,听见响动,打着哈欠推门进来,“小姐,用膳么?”
云灵埋在被子,两手还维持着睡前握拳的动作,哼唧一声,算是同意。
知道小姐今日到家,柳宅早已备好吃食,一直在小厨房热着,很快端上来:烧鹅、五味蒸鸡、椒末羊肉、三鲜汤、配以香米饭,还有早上集市买的羊肉水晶角儿,南北菜式都有,据说还是鹿鸣宴的膳单,满满摆在桌子上,色香味俱全。
云大小姐一口气用完两大碗,又喝了碗汤,才骄矜地点点头,评价道,“尚可。”
小谷懂了,吩咐下人给厨娘拿赏银。而云灵洗漱过后,已经把早上的尴尬抛之脑后,想起了她的大事——解除婚约。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但可以从见陆羡一面开始。
此时体现出两家做邻居的好处,听说小姐要见陆羡,柳宅护卫什么都没问,立马给出方法。
周英爽朗一笑,拍拍胸脯,“您想见陆世子?那还不容易,世子经常在酉时出门,他平时出入的侧门就在旁边,兄弟们偶尔碰见,还会打招呼呢。”
周英曾是柳家京城镖局的镖头,后来柳纤歌带女儿回江南,柳家不再做走镖生意,周英索性带着兄弟们做起了柳宅护卫。
月钱没少,生活还安稳,大家都很满意,但也给一群汉子们憋得够呛,此时七嘴八舌想办法,还有人提议,帮小姐翻墙进院子,他们保证稳稳的,绝对摔不着小姐。
豆面糕都不要了,云灵竖起耳朵,假装不在意询问,“真的不会摔?”
汉子们大笑,“保证稳当。我们当年走镖,遇到瓷器老板耍无赖,不让我们走大门。兄弟们背着箱子翻墙,您猜怎么着,一箱花瓶一个没碎。”
“我考虑一下,”云灵抿口茶,矜持开口,根本没注意识到,自己眼睛都亮了。
一群人越说越离谱,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要打进王府,小谷重重咳一声,抢先道:“就听周哥的,”随后眼疾手快,飞速捂住小姐欲说出口的话“愚——”。
小谷回头,对着众人笑道,“酉时已经到了,咱们快走,再晚来不及了,周大哥,你带路。”
“……好。”
“——蠢的小谷。”几个字终究没说出来,被云大小姐十分不满地咽回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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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四刻,云灵等人出发,往王府侧门走。
羲京的天彻底黑了,四周皆静,此时距离宵禁只有半个时辰,大多数百姓都回家了,若陆羡外出,现在正好回来。
没当值的护卫都来了,正在讲走镖发生的趣事,周英习惯性押后,两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听兄弟们胡侃。
抵达侧门时,一个络腮胡大汉刚好讲到他们帮小娘子逃离被哥哥发卖的事,蓦地停下声音。云灵随着故事深入,呼吸时快时慢,这会儿忍不住催促,“然后呢?那姑娘跑了么?”
半天没等到回答,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而大汉正古怪地盯着王府侧门,周英不知何时也走到前面,看了眼情况,与其他兄弟们对视一眼,都微微变了脸色。
气氛莫名怪异,又被寂静无声的黑夜放大,无端显出几分恐惧。
到底是镖头,周英很快冷静下来,眼神示意兄弟们注意,一边给小姐解释,“情况不对,侧门是开的,平日守在这里的门房也不见踪影,王府可能出事了。”
恰好此时,夜风吹过,树影摇曳,木门也跟着吱嘎一声,像无数鬼怪故事的开场。
手中的灯笼摇晃不停,周英神色愈发凛然,行镖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过,他们自是不怕,可如今小姐在旁边,又不知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周英还在思索对策,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颤抖却冷静的嗓音,“知道了。”
他低头,只见摇晃的火光中,小姑娘抿着唇,脸蛋绷得紧紧的,似乎有些害怕,语气却有条不紊,“我们先离开,周英你带人报官,摄政王有亲兵,王府护卫也不比柳府少。他们应付不了的事,我们更处理不了,还是让官府来。”
临危不惧,不愧是柳老爷子的孙女!周英心中赞叹,略一思索后决定,“可以,咱们先到主街上,我再去报官。”
护卫们呈包围之势,将小姐护在中心,小谷也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所有人开始往后撤。马上离开侧门的范围时,忽然听见侧门附近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是谁!”
是秦伯!
云灵握紧灯笼,脚步一顿,还没开口便对上周英的目光,两人眼里流露出同样的想法——得去看看。
周英飞快开口,“刺客知道王府侧门,未必不知道柳宅平时没人,街上回去都不安全。兄弟们今天都在,不如拼一下。”比起避开,他更习惯直面问题,刚才若不是顾及小姐,他肯定第一时间探探。
哪里都不安全,且人命当前,不如一搏,云灵重重点头,裹紧披风,“小心,万事以自己为先。”
秦伯声音就在不远处,事实也如此。他们推开侧门又穿过院子,刚进入王府内院,一眼看见刺客。
情况比预想中好很多。
刺客只有二三人,被数十家丁围住,两方正在缠斗,刚才大喊的秦伯站在摄政王身边,周围还有几个家丁护卫,应该没人受伤,神色如常,倒是在看见她那一刻,露出惊讶焦急的表情。
秦伯指挥亲兵接应,护卫们也护着云灵往摄政王的方向靠拢。
王府的家丁,很多都是战场退下来的老兵,身手不凡,人数又众多,刺客逐渐不敌,逐个被制伏。很快有人拿出绳索,云灵也走到摄政王等人旁边,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突然看见一个站在摄政王身后的小个子家丁,眼神微变,飞快从袖口掏出什么,猛地扎向摄政王后背。
月色下,那人手里的东西闪烁着不详的冷光,云灵脑中一瞬间空白,胳膊却下意识抬起,骤然扑向摄政王。
噗嗤——刀尖从她胳膊上擦过,割开大氅,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声音在寂静中如此明显,管家当即变了脸色,其余人瞬间动手,周英挥刀格挡,小谷抽出腰间软鞭,但都快不过另一个人。
闻予行反手将云灵拎至身后,眨眼间出现在家丁身前,快得几乎留下一道残影,他抬手擒住对方,用力一拧,随着骨头错位的声音,匕首同时落地,小个子家丁“啊——”一声发出惨叫,跪倒在地。
摄政王后退一步,几个亲卫凭空出现,他冷声道,“带走,审。”
与此同时,管家早已冲到云灵身旁,一边喊着“叫大夫”,一边查看她的伤口。云灵摇摇头,挥了挥震麻的胳膊,露出里面金色的软甲,得意一笑,“我穿着金丝甲呢。”她穿了一路,一直忘记脱,刚才正好想到这件事,果真派上用场!
亲兵如潮水,沉默出现又离开,将家丁等人带走,一切都结束了。
闻予行转身,看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惊魂未定,但也闪烁着兴奋与刺激,显然很满意自己刚才的行为,他眼神微沉,压着步子向前,迎着对方亮闪闪的眸子,忽然抽出腰侧长剑,对准小姑娘纤细的手臂,在相同的地方一划。
金属碰撞的声音陡然响起,剑尖贴着皮肤而过,没造成任何伤口,却也冰冷摄人。
云大小姐这次真的吓到了,抱着胳膊连蹦好几步,长发好像都跟着炸起来,“你干什么!”
闻予行眸色深黑,冷冷看着她,“现在知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