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绣竹还在收拾。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背后倚着厚厚的靠垫,先头苍白的脸色因缓了些许时辰有所好转。
“姑娘吃药了。”
沛兰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白瓷碗,碗里是墨黑的药汁:“这会儿在清疏院,咱们还能自个儿出府看病抓药,左右院子里有小厨房,咱们自己动手也用不着劳动旁的人,待到了九江郡,做事煎药总没有那么便宜的,还不知在那儿是个什么光景呢。”
她喝尽,将空碗递给沛兰:“孙家是大太太的娘家,咱们是跟着三妹妹去的,孙府应是以宾客之礼相待的,总不会叫我在孙家出事,不然也难跟长宁侯府交代,就算是亲家,那边的夫人们脸面上也过不去。”
绣竹边收拢衣物边问:“姑娘,大太太她们为何这么急匆匆地要把三姑娘送到九江郡去。”
“大太太说是今日席上同沈大姑娘起了争执,沈大姑娘放话定然不放过她,便叫她先离京躲一阵,免得闹大了难看。”
但是她觉得其中疑点颇多:“但这话不大可信,魏向婉不过就是同沈依蕤起了些争执,为何就要把她送到九江郡,而且还是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席间两个姑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吗,那沈大太太可是沈依蕤的母亲,沈依蕤在其寿宴上发作,这也太不像话了,总不能自己母亲的面子也不肯给吧。”
沛兰跟着道:“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沈大姑娘咱们都见过,确实泼辣蛮狠,一张嘴就叫人气血上头,说不准,她就是这么个脾性呢,那日咱们不接沈依蕤的话茬她便也没了言语,可三姑娘是个针锋相对的性子,两个人就这么对上也难说。”
她摇头:“大太太还说了沈依蕤放话说不放过魏向婉呢,不过两个小辈,总是不至于的,长宁侯府同定国公府就算关系不算亲厚,也没有差到这地步,日后难道不来往了?”
不过,她的信息只是来自老太太和大太太,没什么有用的,便说道:“罢了,猜来猜去总是猜不透,等到了九江郡,若是有马脚自然会露出,若是有消息也总能传出,总不可能席间谁都没见着吧,许是我想岔了也说不准。”
绣竹趁机插嘴:“姑娘,那你可知道大太太娘家在九江郡哪个府?”
她头有些晕,那药里许是有安神的成分,声音愈发低下去:“在饶州府,由京城一路南下,车马快行,大约半个月可到。”
“那倒是也不算远。”绣竹庆幸道,见她眼皮子快要合上,忙上前整理寝被,“姑娘快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第二日,天色未明。
大太太牵着魏向婉的手出府:“老太太年纪大了,便叫她还睡着,今儿我送你们出去。”
魏令识是大太太的长子,一路护送她们南下。
府里准备了前后三辆马车,魏向婉在前头那辆。
她与沛兰绣竹共乘一辆,跟在魏向婉的马车后。
后面跟着的第三辆用来放置行李木箱,下人们正在往上头搬着老太太预备送给孙家的重礼。
大太太还在一旁叮嘱魏向婉:“到了你外祖母家要听话,好好侍奉长辈,莫给你舅舅舅母惹麻烦,九江郡的人直爽利落,你去了须得收敛脾性,万不可再惹事,你也莫要担心,过段日子,还叫你识哥哥来接你回家。”
大太太将魏向婉送上马车,又来嘱咐她:“昭姐儿,路途遥远,婉姐儿因昨日的事心绪不宁,识哥儿得将心思放在她身上,一路上或许看顾不到你,等到了孙家便好,你若是路上身子受不住,千万要同识哥儿说,不能自个儿憋着。”
她乖巧点头:“我知道的舅妈,我有沛兰和绣竹,她们会照顾我的。”
识哥儿驾马过来:“娘,咱们得出发了。”
她病体未愈,马车虽然铺了柔软的锦垫,却还是颠簸得很,故而整个路上皆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常常想到自己的家人。
其实,她想去九江郡是因为哥哥姜文靖。
当年哥哥失踪,军营来信,信中除了说姜文靖下落不明,还提到一件事,军营中粮仓失火,却无人看到纵火之人,但是之后排查军中将士之时,有三人失踪,其中便有姜文靖,不过后来查清纵火之事与他并无关系,但当时作证的人之中有一人声称看到姜文靖往东面的小山坡走去。
那个说自己亲眼见到的证人,正是九江郡的人,是九江郡都督陆阜的儿子陆原,陆家亦住在饶州府。
半个月之后,马车终于行至饶州府。
她掀起车帘,抬眸望去,远远的前方,城墙雄伟壮丽,青灰色的巨石堆叠起来,立在黑压压的大地上,最上方的墙垛直逼云层,尽显磅礴气势。
马车徐徐进城,奔驰在大道上。
与京城和扬州府的不同,饶州府的宅院以阔大威严为主,外侧的墙体多是由大块石头堆砌而成的。
孙宅大门外,孙老太太带着儿媳孙大太太和孙女孙延淑来迎。
魏向婉一下马车便扑上去,窝进老太太怀里:“外祖母,我可太想您了。”
魏令识下马后也赶忙到孙老太太和孙大太太跟前见礼。
孙老太太面容慈善,半白的头发梳成圆髻,带着褐色寿字纹抹额,脸庞圆圆的,眼皮微微耷拉,耳垂却很厚实,是人常说的有福之士的长相。
“外祖母也想着你们呢,你母亲一来信我便叫你舅母收拾院子,就等着你们来,这一路可受了不少苦吧,你只管好好在饶州住着,想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有什么事外祖母都给你担着,若是京城有流言不止歇,那你便在外祖母这儿住一辈子,外祖母像疼淑儿一般疼你。”
孙大太太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嘴角微微下撇,不笑时显得严肃不易亲近,不过见到魏向婉后扯起嘴角,连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母亲一直就盼着婉姐儿能来,可算是把姑娘盼到了,往后正好与淑姐儿作伴。”
她扶着沛兰和绣竹的手下马车,比魏向婉略迟了一步,这会儿到了长辈面前,忙福身请安。
孙大太太扶起她:“姜姑娘快起,这一路多亏你陪着婉姐儿,只是看着脸色有些不好,一会儿快回院子歇着。”
老太太也跟着看过来,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好孩子,这一趟陪着你三妹妹来饶州累着你了,咱们快进府吧,别在外吹风。”
魏向婉和魏令识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跟他们说着这段时日住在府里的安排:“你们两个姑娘安置在临溪院,就挨着你淑姐姐的院子,至于识哥儿,他后日便要回京城,便在你大哥哥院中的西厢房歇息两晚。”
“今儿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待明儿,叫你哥哥姐姐陪你们去城中逛逛,咱们饶州府同京城不一样,识哥儿后日便走,万不能错过。”
孙大太太看她身子不适,道:“姜姑娘瞧着乏得很,不如先去院中歇着,等好了再带你赏饶州风光,反正时日还长,也不差这一时。”
老太太亦道:“对,快叫嬷嬷送姑娘去院子,等明儿再叫个大夫来府里。”
临溪院正中是客厅,左右两侧的厢房做卧室之用,魏向婉在东厢房,她在西厢房。
她一躺下便实在起不来,在榻上歇了十数日,连魏令识启程回京都未去相送。
孙家待她很是客气有礼,因她身子迟迟不好,还请了饶州府名医来把脉重新开药。
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终于,她觉得自己身子利索了。
孙延淑便提出带魏向婉和她出门散心,以尽地主之谊。
孙延恒是孙大太太的幼子,在一旁也表示愿意同行。
这些时日,孙老太太和孙大太太忙着开解魏向婉,魏向婉已没有之前那么悲痛欲绝。
今日出门,他们四个坐一辆马车,孙家的马车宽敞,魏向婉与她坐在一侧,孙延淑和孙延恒姐弟在她们对面。
魏向婉掀起帘布,两个人一齐看着车外。
饶州府是九江郡最大的城镇,也是最繁华热闹的,街上开满了酒楼茶馆,还有支着棚子开张的小贩,路上行人如织,他们的马车徐徐前行。
忽而后面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高大的黑色骏马飞奔而来。
马上坐着的少年一袭银丝云纹滚边墨色窄袖锦衣,眉峰如刻,高鼻深目,左边唇角向上勾起笑涡,那是谢云川。
路过她们的马车,他瞥了一眼,目光似剑,一瞬间冷了下来。
魏向婉吓得立时放下帘子。
孙延淑和孙延恒见状,掀起他们那一侧的车帘,只见到了谢云川的背影。
孙延恒告诉她们:“这是平西王世子,两个月前便来了九江郡,这段时日似乎一直都在饶州府境内,不过我听说他行事狠辣,在京中名声亦是不好,咱们碰到他万万要躲远一些。”
魏向婉点头。
她有些失神,她适才看到了谢云川的表情,刚刚他坐于马上,目光绕过魏向婉落在她身上,陡然变冷。
他似乎,有些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