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宁侯府,姜文昭去四宜院向大太太回话。
她知晓绣竹性子急躁,便叫绣竹先回清疏院,只带沛兰去。
四宜院庄重肃穆,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虫鸣,正当中栽了一棵罗汉松,投下长长阴影落到廊下的砖地上,两个丫鬟倚坐着美人靠切切私语。
她只认得其中一个:“丹薇姐姐,大太太可在里头?我来向她请安。”
“今儿陈二太太来咱们府上,同太太在里间正说着话。”丹薇并未起身,回完话之后侧过身子向主子们通报,“太太,姜姑娘来了。”随后又跟一旁的丫鬟交头接耳起来。
沛兰掀帘,大太太和陈二太太都止了话头,像在等她过去。
陈二太太是大太太的亲妹妹,两人同在京城,所以平日来往很多,对她们这些小辈也都很周到。
她还未走到近前,大太太抢先开口:“你回来了,老太太那刚还着人去清疏院叫你,我说你出门还未回,今儿她们姊妹都在老太太那用晚膳,你二舅母也在,你也快些过去,免得迟了老太太心里惦记着,我在这同你姨母再说会话。”
她便在原地行了个礼:“好,那我先告退了。”
老太太院子里有许多人,隔着好远都能听到里头的喧哗。
门口的丫鬟掀起门帘,她走到里间向魏老太太和二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跟前围坐着魏府的几个姑娘们,个个都眉开眼笑,哄的老太太也是满面春风,可见这儿有多热闹。
老太太见到她便招呼她坐下:“文昭丫头来坐,才刚说起你呢,你大舅母说你出府去了,今儿留下来一块用晚膳,你表姊妹们也都在这聚齐了。”
魏向婉在长宁侯府排行第三,是大太太的小女儿,人小嘴甜,不止是大太太的掌中明珠,在老太太跟前也很受宠。
待她坐下,魏向婉笑意盈盈地同她说话,语中似带抱怨:“姜姐姐,听母亲说,你刚出府去彩玉斋了,怎么一个人就去,也不同我们姊妹说,我们也想买几支簪子呢。”
她解释:“原是我的钗子不小心被下人们摔坏了,特意拿去彩玉斋修的,这金钗本是母亲所赠,意义非凡,不敢迟了……”
魏老太太听到母亲所赠三个字也投来疑问:“什么样式的金钗?”
“金累丝梅花嵌珠钗,梅花外还有一圈小珠子。”
老太太听完默了半晌,方开口:“这金钗本是我给你母亲的陪嫁,不想她竟给了你。”
她知晓魏老太太定是想到了她的母亲,也不好再出声。
“可见昭姐儿是真招她母亲疼爱,想来平日待她母亲是极孝顺的。”二太太觑着魏老太太略微耷拉下来的面色,上前凑趣。
魏老太太止住沉思,脸上微微的暗淡一扫而光,眼下孙女们俱在,她也不好为了女儿陷在哀伤中,淡淡地夸了她两句:“好孩子,我知晓你是个好的,乖巧懂事,从不叫人操心。”
魏向婉佯作吃醋:“那我们是不好的了?”
老太太搂住她宠溺地说:“你个皮猴子就是爱闹,不过我知道你的心是最好的,记得你姜姐姐刚来那两年,瘦弱多病,你小小年纪便知道疼人,时常去清疏院里陪她。”
姜文昭也跟在一旁乖巧地笑。
那时候,她刚进长宁侯府没几日,大太太带着魏向婉来清疏院看望她们母女。
她不在前厅,在自己房里收拾从吴山郡带来的细软,整理将要送给各位姊妹的礼物。
沛兰和绣竹都不在,她一个人理到一半有些疲累,坐在花梨木梳妆台前出神,捧着一块和田青白玉寿喜缠花玉佩,那是父亲姜松留给兄妹俩的,一模一样有两块。
初进长宁侯府,她年仅十一岁,离开吴山郡熟悉的宅院,兄长失踪,父亲早逝,陪在身侧的旧人只有母亲和沛兰、绣竹两个丫鬟,她内心十分惊惧惶恐。
人前,她不愿惹母亲担忧,强忍着哀戚,做足了平静的表象。
但每当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她时不时拿出玉佩来摩挲,这样能令她安心不少。
魏向婉过来看到她眼眶微红,手上捏着块玉佩,疑惑道:“你哭什么?”
她擦去泛出的泪水:“没什么,三妹妹怎么过来了。”
“我母亲过来看望姑妈,叫我来找你玩,你手上拿着什么,给我看看。”魏向婉一把夺走她的玉佩,拎到眼前仔细看。
“三妹妹,这是我父亲的玉佩。”她小声回答,想要拿回又唯恐魏向婉不快,举起的手又放下。
魏向婉听到这话便突地把玉佩扔回到她身上:“你居然还留着姑父的玉佩,姑父犯了事,是要杀头的,你怎么能留着这个玉佩!我要告诉母亲去。”
她一瞬错愕,双眸之中又盈满泪水,瓮声瓮气:“我爹爹是因为生病才去世的。”
魏向婉瞅见她涨红的脸,思及来清疏院之前大太太的嘱咐,收敛起脾气:“好吧,随你怎么说。”
她怕母亲知道魏向婉今日说的话暗地里伤心,就在昨儿夜里,她偷偷去母亲房中,发现母亲坐在烛台前用袖子抹眼泪。
于是她把玉佩收进匣子里,竭力用轻快的语气说:“三妹妹,我从吴山郡给你们都带了见面礼,快理好了,再过几日就能送到你院子里。”
魏向婉闻言缓了面色。
“姑娘,太太让你去前厅。”母亲的丫鬟来唤。
她主动拉起魏向婉的手与她一起走,母亲说过的,往后要同姊妹们好生相处。
“昭姐儿快来,这是你大舅母特意送来的莲蓉马蹄糕,素春斋做的,大舅母可是一大早就差人去排队买来,就是知道咱们在吴山郡吃不着,好容易来京城,一定让你尝尝全京城最有名的点心。”
魏仪见她俩过来,向她介绍大太太带来的食盒里新鲜的莲蓉马蹄糕,让她不要辜负大太太的一片心意。
大太太坐在红木交椅上,冲她们招手,拈起一块莲蓉马蹄糕递过来。
魏向婉十分自然地伸过左手去接,大太太却将莲蓉马蹄糕转到她跟前:“昭姐儿尝尝,你表姊妹们都很喜欢的。”
这一刻,她握着的魏向婉的右手僵住了,瞥了魏向婉一眼,看到魏向婉的脸色又明显地阴沉下去,在心里暗道不好。
“谢谢大舅母。”她放开魏向婉,两只手捧过莲蓉马蹄糕。
递到魏向婉眼前:“妹妹比我小,应该妹妹先吃,这一块是妹妹的。”
魏仪在一旁察觉魏向婉挂起的脸,上前在食盒中左挑右选,最后拿出一块最大的:“那块不好,姑妈给婉姐儿拿一块最香的。”
魏向婉不知是被她和母亲哄好还是被大太太不经意瞥过来的一眼镇住,终究还是慢吞吞地接过魏仪递给她莲蓉马蹄糕。
她猜测,就是自这一件事起,魏向婉开始厌恶她。
彼时她根本想不到,在她看来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魏向婉却牢牢记在心上。
那一天之后,魏向婉在人后面对她时,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她的生身母亲李姨娘生她的时候年岁已大,孕中一直不稳,未满十月便产下她,当晚撒手人寰。
她因不是足月出生,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年幼家中遭逢大变,跟随魏仪长途跋涉来到京城,很快地就病倒,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一点效果都见不着,在床上卧了许多个月。
魏向婉每次借口来探病,却在空无一人的闺房之中扬着笑脸向她发问。
“姜姐姐,你会想吴山郡吗,吴山郡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未去过,你跟姑妈在那边的宅子像我们侯府一样漂亮吗?还有你的屋子,跟这里的是不是一样?”
“姜姐姐,姜姑父是怎么突然去世的,母亲不肯与我细说,你告诉我呗。”
“姜姐姐,文靖表哥一直没有回来过吗,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这般离奇就没了踪迹,他会去哪里呢?”
“姜姐姐,你哥哥真的只是不见了吗,会不会其实已经……”
起初,她只当魏向婉是真的好奇心大,甚至以为魏向婉是看出她内心的惶惶不安,在想法子安慰她。
她便细致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生怕辜负魏向婉的一片好意。
“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也是会想的,不过与母亲在一起我便能安心。吴山郡……和京城不大一样,我住在扬州府,淡烟疏雨的江南,满城都是细柳池塘,春雨一下,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我们那儿的宅子也跟京城的不一样,都是黑黑的瓦粉粉的墙,每一家的曲院清池都凿的跟别家的不同,比京城的庭院要秀气很多。我有自己的院子,也很宽敞,里面有一个小花园,是我爹爹专门找匠人重新修整过的,种了海棠树和玉桂树,在我的寝室前头不远,我开了窗就能看见,风一吹,叶子簌簌地往下落,有时还会掉到我的窗台上。”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的,我每次去见爹爹的时候他都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我喊他,他说他起不来,叫我以后要听母亲的话。”
“我也不知道哥哥会去哪里,也许他也在找我和母亲,他大概不知道我们来京城了,所以一直都找不到我们。”
“那会儿军营来信,我问母亲信上写了什么,母亲说哥哥从军营出走之后不见踪影,哥哥或许是受伤了,他去军营之前爹爹就跟他说过的,军营里糙汉子多,身上挂伤在所难免,我想,也许等他养好伤就会来找我们了。”
但是,魏向婉听完她的话之后还是揪着问,末尾会加上重重的叹息。
次数多了,她便是想不知道魏向婉的心思也难,开始小心敷衍过去。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她怕母亲知道后忧虑,想同魏向婉搞好关系,所以专门给她送了一串碧绿翡翠珠项链。
魏向婉将那串珠链砸到地上:“我才不缺项链,你留着自己戴,什么破烂东西也拿来送人,当我们眼皮子有多浅,没见过好东西呢。”
后来,她寻着机会向魏向婉解释并非有意冒犯,不然,她妆匣里的首饰随她挑选,只要她能消气。
魏向婉只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再后来,她几次示好,魏向婉都不假辞色。
好在魏向婉从不在母亲和大太太跟前对她甩脸色,也晓得要姊妹和睦,只是在背地里拿话戳她的心,她也没甚好说的,不接话茬也就是了。
但不过一年,魏仪去世,头七刚过,魏向婉态度急转直下。
其实她也不喜欢魏向婉,总是针对她。
可是,她与谢云川能相识,也是因为魏向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