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闲下来,我的胃口倒是大增,尤其馋肉,每日不到膳食,就馋得坐立不安。幸而瞿冲虽已身居将职,倒还认我这旧主兼救命恩人,竭尽所能供应饮食,并特派幸存的几名武师任我差遣。
就这般胡吃海塞三日,我忽感腹痛不适,竟是迷路三月的月信,终于舍得回门。
说来,往日月信将至,我也会馋肉。可它许久不来,我竟对这些妇人习以为常的琐事日渐生疏,若非起身时发现凳子上的血污,怕是得红着屁股出门。
月信骤来如血崩,薛神医又不在身边照料,我疼得浑身直冒虚汗,一连三日都出不得屋门,害得樊宝骏误以为我又生重病,愁得茶饭不思。
直至第四日,疼痛才有所好转,我却因日白卧床过久,夜里难以入眠,百无聊赖取来断簪,握簪沉思,又不禁烦忧满怀。
这一年多来,我远在西北路,只知陈显祖那杀才误事,却不知京畿路的战况更为艰险憋屈。
江慷胆怯移驾便罢,听闻自柴济北上,主和派的臣子再度占据扬州的小朝堂,求和的呼声愈大。而江慷本人,虽不明确表态,却躲在扬州的行宫内寻欢作乐,全然不顾北方半壁燃火。
北军浴血二载,死伤无数,如今已是怨声载道,军心颓靡。若非柴济及时携军粮赶来,西京的战线恐怕早已崩溃。
这作画的老九昏庸荒唐,不堪社稷之重。偏生贼老天歹毒,既要为大梁留一线生机,何苦挑这一颗烂桃?照此以往,大梁恐怕要步江左后尘,只能苟存半壁,百年而亡。
不,恐怕还不如。彼时江北诸胡争权,自顾不暇。而今,除非北辽自内分裂,不然,大梁连苟存半壁,都是痴心妄想。
西京,不能丢;东京,定要复;河北两路,决不能沦陷敌手;幽云九州,也必须收回。不然关隘缺失,大梁依旧是敞胸露怀、卧于床榻的弱质女流,只能源源不断缴纳岁币、养肥贼邦,以此换取毫无保证的和平。
欲成此业,我必须迎归江恒。只要他能归国,凭他赈济疫灾、勇赴国难的功绩,不愁无人拥护。
怀玉很乖,但是怀玉不成。他默默无闻,于大梁百官、万千将士、天下百姓而言,根本是查无此人。
只要猫儿不成,兔儿,就是忠诚可靠的帮手。
五岁看老,兔儿始终有一丝呆气难改,是个有傲骨、重情义的好汉。即便他夹存私心,只要我坦诚相待,说不准,还能先手将他一军,掐灭他的歪念。
如此一想,我倒是后知后觉,不该动刀威胁。虽是将试探藏于挑弄之中,可万一挑破底线,他将我视作第二个唐德勋,那我真是后悔都没处哭去。
可回想当夜的情形,回想指尖拂过胡茬时涩痒的触感,回想那只臂膀环在腰上的力道,回想他引颈就戮的傻样,回想他脖颈上跳动的青筋,以及那丝淡淡的、夹杂着酒香的汗味,我忽觉一阵意犹未尽的亢奋,仿佛有一匹高大雄健、骨匀蹄坚、油光水滑的烈马在眼前肆意奔跑,每跃一步,丰满的肌肉便在紧实的皮肤下汹涌颤动,新鲜的汗水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哪个爱马之人抵得住这等诱惑?
这时,我忽感手心一疼,这才发现是不经意握紧断簪,断口戳到掌心。
鬼月信,每逢这几日就易躁动。
我讪讪收好断簪,忍着腹中的疼痛与恼人的遐思,勉强睡下。
“闭门养病”的几日间,战局竟然出现转机。
元、柴二肱骨坐镇西京,犹如定海神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局势。各路军民如百川归海,陆续集结,终于保住孟津,进而在河清、河阳二镇取得胜利,夺回了黄河上游的控制权。
其间,垣曲告急,瞿将军前去支援,不足十日,他便返回渑池,喜称王屋山中有一支义军相助,火烧敌军粮草,禁军抓住战机,发动反击,辽中路军已无奈退回襄汾。
其后,元公泽及时调遣关中路军夺回解县,堵住了辽中路军南下的要道。
如此一来,辽东路军独木难支,只能将防线收缩至东京。
瞿将军返回渑池后,并未因一时之胜而懈怠,继续养精蓄锐操练军伍,并不时巡视境内镇压贼匪,甚至还在县城内开设有慈幼堂,收容战乱中的孤儿寡母。
我自旬邑而来,沿途搭救了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妇孺,便也将他们安置在此,偶尔探望。
瞿冲得知此事,前来与我商量:“昔日王爷开设善堂,聘请专人教授谋生之计。无奈瞿某一介粗人,实不知如何帮济妇孺,不如请夫人代为照管?”
“你是粗人,难道我是细人?原先我也只会开武行啊。”我无奈摊手,愁叹一声,“兵荒马乱的,大概也找不到绣娘、厨娘教授技艺,这些技艺学来也无用。赤霄军倒是接收女兵,不过只收军属。民妇不通兵事,身板良莠不齐,胆子也小,不好训练。”
言罢,我二人沉默为难,不约而同唏嘘怀念起靖王来。
不过既有瞿将军嘱托,我也费了些心思,对那群妇人仔细考察,大致比照谦从分队,分派浆补衣裳、灶饭搬运等杂事。治众如治寡,一旦曲制形成,诸事倒也便捷许多。
母亲们事务缠身,那帮小儿无人照管,却又成问题。丫头还好,小子天生不老实,在慈幼堂打闹便罢,竟还有人偷盗生事。
慈幼堂是瞿将军开设,渑池县吏不敢吱声,直到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当街哄抢粮食,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终于传到将军耳中,气得向来稳重的汉子面红耳赤,拍桌怒骂不已。
然而将军欲严惩,却奈何不得母亲们垂泪求情;欲驱逐,却又不忍孤儿寡母流落荒郊。
最终还是我提议,将七岁以上的小子全丢军营里操练去,又让江怀玉仔细挑几个与樊宝骏年纪相仿并且身底强健、性子老实、家有姊妹的孤儿,由他亲自带着樊宝骏,与孤儿们一同练习武艺。
江怀玉倒是时常与瞿冲打照面。纵使他这两年饱经磨难,面貌身量已有变化,然而师父岂会认不出徒弟来?只是我不引见,瞿冲沉稳谨慎,便也不打探,见面只作颔首示意。至于曾在我肚里的小小仙儿,他更不曾打探,言语之间,似乎还误以为我将它藏匿在别处抚养。
由他这态度,我便知他可助我大业,于是更加信赖。
就这般闲中带忙,时日一晃而过。
十一月六日,赤霄军抵达渑池。我闻讯,急忙出城迎接,但见众将士满面风霜、劳顿不堪,许多人的鞋底都已裂开,只能以粗布裹住双脚,沾满泥泞的布条渗出斑斑血迹,瞧着心疼。
樊宝玉领头在前,也是疲乏万分,沉重的兜鍪挂在马鞍上,乱发随意扎束,好似一蓬稻草。
见我策马靠近,他板脸打量好几眼,忽而眼神一亮:“啊,是妹妹。”
瞧他这傻相,我便知他的失忆症毫无好转,满心欢喜转为烦忧。
这时,唐远躯马上前,微微颔首:“气色见好。”
他的仪容较樊宝玉略好,鹰目虽含疲惫,却依然有神。与我打过招呼,他的视线又落向我身后,不见江怀玉,登时面罩不悦。
我急忙收敛忧色,点头道:“你们辛苦,我成日闲得闹慌。先在渑池休整一日,整肃好军容,再向元副帅复命吧。”
数千疲惫的将士尚在列队等候,唐远只能暂且放下私逃的外甥一节,传令扎营,而后与樊宝玉一同入城,与瞿冲会面。
瞿冲早听我说过赤霄军的丰功伟绩,深感敬佩,因而待他二人甚为客气。樊宝玉虽还不记事,不过我陪同在旁,观他装模作样“冒充”大将军,再有唐远及时接话,二人配合默契,倒也瞧不出蹊跷。
其后众人灶饭歇息,我找瞿冲要来两车军靴,与敦石头拉去营里分发。
男儿说讨嫌,那是罄竹难书,说可爱,倒也可爱得紧。有新靴,有热饭,众将士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唤着“三哥”与我招呼。无奈天气见寒,不然他们还能轮流去河沟子里洗澡,彻底纾解疲乏。
行军路上,娘子军医特受照顾,搭载粮车而行,因而体力尚得保存。饭后略加休息,她们便在薛、冯二人的带领下,替双脚磨破的将士敷药并更换绷带。
良好的医疗,是一军战力无形却强有力的保障。无奈她们皆是女儿身,既不能入军籍,更受不得勋,连所谓的“医军营指挥”,也是我口头所授,只能靠明澄在军册上做文章,挪些军饷分与她们。然而赤霄军时常收不到粮饷,孙七贵的生意也无奈终止,连这一丝微薄的补偿也难给予。
众将士深知她们不易,更为尊重,加之医军营指挥乃是牛指挥爱妻,因而再无人敢不长眼色,借机轻薄,甚至连谁嘴欠开荤笑话,都会遭同袍鄙夷。与之相对,娘子军医得将士礼敬,纵使劳苦,也无多怨言。
女谦从亦是同理。更何况她们既是军属,也是战友,谁再敢打老婆,身边的兄弟便先看不过眼。殴妻的恶习,终是在我多方施策之下,彻底止住。
樊三在小子堆里混到大,男女各沾一半,两头的心思也略知一半,调和阴阳信手拈来,无奈却不擅长处理女人间的矛盾。
四下慰问一圈,我私底下找来冯真娘,得知张九儿已秘密落胎,略微休养过后,便老老实实去往兴翔府,期间再未闹过事。
我也不知此事是否算稳妥处置,更烦忧该如何与樊宝骏圆谎,闷头行至唐远帐前,见江怀玉立在帐外,低头罚站。
这兔子!仲冬的寒风能将人冻成冰棍,他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我走上前去,拍拍江怀玉的肩膀:“回去歇着。有三哥罩着,他可动不得你。”
“三哥,我……”江怀玉忐忑摇头。
“私逃出来主意倒是挺大,现今又来害怕?”我整整他的衣领,挥手打发,“跟石头哥回城去,我与他说两句,这事就结了。”
江怀玉瞥几眼军帐,终于勉强点头,跟着敦石头返回城内。
待他二人离开,我径直入帐,见郭柏良、杨林正与唐远汇报,便负手在旁等待,却发现方才还有的胡茬,竟被他擅自刮去,顿觉不大舒坦。可我在帐中随意巡查一圈,未曾发现理须小婢留下的蛛丝马迹,不知为何,又分外满意。
唐远用眼角余光瞥来,见我嬉皮笑脸,不禁眉心微蹙,又板起面孔回转视线,细听汇报。
直至郭、杨二人告退,我走上前去,随意坐下,开门见山道:“怀玉是我的帐前兵,可不归你管啊。我已叫他回去办事,你莫来提审。”
“你——”唐远偏过脸去,讥讽道,“近墨者黑,他是将你这自作主张的毛病学了十成。”
我抽出桌案上的令牌把玩,慢悠悠道:“将者,临难决疑。自作主张,是应有之能。”
“令行禁止,方是兵将应有之为!”唐远恼怒驳斥,见我依旧不以为意,便又凝肃神色,严正警告,“宝珠,姐姐只剩这一丝血脉留存于世。唐家,也不需他去阵前犯险!”
我收敛嬉笑,暗暗试探:“原来你只教他防身武艺,却不教兵法谋略,是这缘故?”
“怀玉天赋欠缺,秉性软懦,并非将才。更何况他年岁尚轻,若叫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今后如何是好?”唐远语重心长,话语一顿,忽又恼道,“当下是无暇修理他罢了。待京畿战事平定,我需亲自管教,你莫来插手。”
这话我可不服。小怀玉可是能豁出命去保护我,哪里软懦?更何况白玉猫是西虎帮重将,正替虎帅办着大事,我岂会拱手送人?
不过今后事,今后赖。于是我随意认个错,又故意卖关子:“如镜哥已是元副帅跟前的红人,他与我透了个口风。你可知,巨阙军在何处驻守?”
“何处?”唐远神色复杂。
“原先太上皇被俘,唐德勋阵亡,巨阙军就地散作两半。小半人马由一个叫唐迅的领着,北上抗辽,如今亦在副帅麾下,此刻正驻守河清。大半人马由一个叫唐达的领着,跟着殿前司残部在宿州徘徊数月,听说今圣在应天登基,着急忙慌前去护驾,谁料人家只认殿前司,不拿他这四处流窜的边军当回事,一直闲置在城郊小王庄。其后圣驾南渡江宁,他好容易讨来个护驾的差事,却又被半路扔在宿州,把守渡口。”我顿了顿,挑眉问,“你与哪边更熟?”
此话本不需问。我提唐达这名字时,唐远的眼神已然闪过一丝锐光。
唐远不答话,良久,神色转为淡然:“我已是赤霄军一员,谈何与谁更熟?”
我嘴一撇:“不坦诚。我家的老黄历都叫你翻了个干净,你家的事,我还一概不知。”
唐远沉默片刻,简略回答:“唐迅是三房所出。家父早逝,我得三叔庇护多年,因而与三哥较为熟悉。”
我咧嘴一笑:“四郎乖,三哥罩你。”
唐远睨我一眼,至于另一人,他竟是连提也不愿提,将话题一转,询问东西京战况。
我详细答过,惋惜道:“时机不凑巧。我来时,这边还风雨飘摇,谁知短短一月,战局竟然扭转过来。天寒地冻,恐怕会休战,兄弟们也没个杀敌立功的机会。”
唐远淡定道:“无妨。千里赶赴,军伍疲乏,水土不服,全军也需休整一段时日,方可全力应战。”
“也是。元副帅与柴相皆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只待天气回暖,东京必有一场大战,届时咱再大展拳脚。”我附议点头,又问赤霄军细况。
留守旬邑时,不少西北流民自愿投军,唐远便将赤霄军重新整编。如今,彭越领马军二营六百人,方小星领步军一、二营九百人,牛三德领步军三、四营八百人,童传虎领步军五营五百人,陈天水领弓兵四百人,崔景温的数十炮军依然闲置。谦从则交由童传豹兼管,冯真娘、刘宜儿辅助。
此次前来复命的,便是这四千人马,除开女兵,名义上是三千五。米擒巨不愿远赴京畿,自请留守旬邑,保护伤兵与未入伍的军属,待战事了结,再接他们前来安顿。
我讨价还价,哄唐远将马军二营划一百人给一营,让马光汉好生磨砺。他起先不肯松口,我便暂且偃旗息鼓,伏低做小为他理发,“好关宁”“好四郎”地说破了嘴皮,险些亲自上手捏肩捶腿,他不好意思领受,这才勉强答应。
心满意足自他帐中出来,我又路遇一个宝贝,便是第五秀娘。
方才唐远已与我提过,她背着李小天,带着百多个女兵尾随,被他发现。无奈她言之凿凿称方小星未替她练完兵,不能半途而废,又大义凛然自称对东京了如指掌,定要前来支援,总之就是不肯回去。唐将军向来拿耍赖的女子没辙,樊将军又在旁煽风点火,最终只能让她一同前来。
方小星得我的令,需好生“招待”她,又得唐远的令,需仔细“监督”她,此时正无所适从跟在她身后,两条眉毛耷拉着,瞧着更像那终日愁眉苦脸的兔狲。
义军可是大宝贝,此前在垣曲,便是义军立下大功,我在眉峻口也多亏李小天相助。因而我上前热情寒暄,再三叮嘱方小星务必好生“招待”贵客,这才返回城内住处。
此时,屋内已有两人相候,一人自然是蟋蟀大将军。
不待她开口,我先将她拉进卧房,同在床畔坐下,主动撸起袖子,笑眯眯伸过胳膊。
薛六娘把过脉,秀眉逐渐舒展,难得夸奖:“你这脉象倒是好转许多。”
我洋洋得意:“那是,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二十年,底子健着呢,养一养就缓过来了。”
薛六娘又杀来一记眼刀:“我是说,你从将死之人,变作病弱之躯。”
“那也是好转嘛。”我眨眼挑眉,逗她道,“你瞧,西京战局扭转,我也由死转活,由此可见,冥冥之中,我与大梁俱荣俱损。明春收复东京,我定然生龙活虎。反而推之,薛神医可不仅是治我一人,而是治天下啊。”
薛六娘嗔我一眼,让我脱下厚重的冬衣,在几处穴位上仔细按压,再三诊查。
我哼哼唧唧献殷勤:“瞿将军开有慈善堂,我替你留心过,有个东京逃难来的年轻妇人,姓邱,亡夫是太医,她也略知医理,还有两个丫头机灵,识几个字,会算数,可堪一用。得空我召她们来,你亲自考察,再添几个副手,也免得过于劳苦。”
“夸不得你,成日操不完的心。”薛六娘嗔怪一句,答应下来,诊查完毕,又留下好大一篇医嘱。
我亲自将神医送出门,叮嘱敦石头护送她返回住处,这才顾得上屋内另一人,走进侧间,跺脚问:“进我屋就乱翻?”
“你放得就乱,我这是在帮你整理啊。”樊宝玉指着桌上一堆图稿,又捻起一张摇晃。
我劈手夺过图稿:“乱中自有章法,你胡乱插手,这下可好,彻底乱了!”
傻胖子原先还怕我两分,此时记忆未长,胆儿却长了,竟然不以为意,自顾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翻开一指:“这是我画的瞿将军,你看像是不像?”
我扫眼一看,画得稀烂,烂中倒自有精髓,将瞿冲那刚正守中、松挺石立的特征离奇地描画出来,其下还有小字,简略标注他的官职以及人际关系。
“你画这个做甚?”我皱眉问。
“我有些忘事,一次要记那样多人,恐怕记错,就偷偷画一本小抄,时常翻看。”樊宝玉往前翻上好几页,竟是焦眉愁眼的兔狲,连页是个怒目微嗔的女子,其下标注“四弟妹”。
我不禁“噗嗤”笑出声,问:“他俩最近如何?”
樊宝玉长叹一声:“咱家弟弟……瞧着愁人。对着兄弟,他沉静寡言倒也罢了,只要办事公正牢靠,大家也服他。怎地在小娘子面前,他还是又闷又拘谨,一丝风情也不解?你知他半路干了何事?第五娘子缠着他比武,他当真不留手啊。当时刚下过雨,好好个小娘子,弄一身的泥。两个人在那儿红脸对着,最后还是第五娘子大大方方认了输,不然这事如何收场啊?”
“此言差矣。”我意味深长摇摇手指,“有些女人,瞧着泼辣要强,但只要能让她服气,就能赢取芳心。”
樊宝玉挑眉一笑:“看来妹夫挺让你服气。”
我笑容一顿:“那是,读书人里,能让我服气的,除却如镜哥,就只有靖王了。”
“读书人?”樊宝玉又挑眉一笑。
我不作搭理,低头整理杂乱的图稿。
樊宝玉在旁细看一阵儿,好奇问:“南熏门、普济门、大通门……这是东京舆图?”
我点头道:“东京的大街小巷,没几处我没去过,原先与狐朋狗友鬼混,还打听到几条匪帮藏匿的地下暗渠。如今西京战线稳固,之后定要再取东京。我先画张舆图,以备万全。”
“听说第五娘子对东京也很熟悉,不如请她来协助?”樊宝玉提议。
“方才我已邀请过,还需你来提醒?先向元副帅复命,得空再来完善吧。”我挥手撵人,“回去养好精神,届时可别露馅。”
樊宝玉一拍胸脯:“我是如假包换的军都指挥樊宝玉,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会露馅。”
“成成成,恭请樊大将军回营。”我挥手又撵。
谁知胖子却扭扭捏捏不走,好声好气商量:“妹妹,你叫人烧桶热水来,成不?”
“做甚?”我问。
“我……”樊宝玉吞吞吐吐,窘迫挠头,“天气冷,帐篷又漏风,我都半月没洗澡了,身上痒……”
“怪不得一身馊味。”我忍俊不禁,“一桶水哪够洗澡?后房待着去,我命人烧水。”
樊宝玉急忙制止:“一桶就够,随意擦擦就成。不然兄弟们都没洗,就我洗个白白净净,这算个什么事?”
我摇头挖苦:“就你心疼兄弟。”
说罢,我打发他去后房,唤丫头烧水。
这十岁出头的丫头是我半路上捡来。捡她时,她正倒在路边,见我一队军伍靠近,惊恐得想喊,却已饿得没个声气儿。待她吃过干粮,回缓过来,却依旧惶恐不已,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
后来,她见这些悍勇军汉的确不像恶人,这才逐渐平复恐惧,道自己原是与家人失散的孤女,流落街头多年,幸得一户姓佘的富户收留。因不记得姓氏,只记得父母唤她燕儿,那富户无子女,便收她做养女,唤她佘燕儿。谁知好日子还未过两年,外头便打起仗来,佘家树大招风,遭附近的军队几次勒索。佘老爷见那些贼兵的眼神越发贪婪,唯恐家中女眷遭**害,只能举家逃难,不想半路遇见流匪。佘夫人让几个仆人趁乱带佘燕儿逃脱,仆人却又在半路夺去钱财,将佘燕儿丢弃。幸亏她是饿倒在赤霄军面前,不然还不知要遭何等大难。
佘燕儿饱经磨难,胆子极小,一路都亦步亦趋跟着我,那模样倒叫我想起呆鹅。再念及于娘子留在旬邑,我帐前都是些汉子,不便承担贴身的勤务,我便将佘燕儿留作使女,今后也好为于娘子分担。
我正取了布巾、澡豆给樊宝玉送去,他见一个小丫头提着水桶进门,讶然问我:“你叫这么个小丫头干重活?”
“一桶水能有多重?我这个年纪都是自己提水桶。”我不以为意,打发佘燕儿出门,又挑眉问,“你瞧她干活呆呆笨笨的莽劲儿,像不像西西?”
话刚出口,我便知是白问,正待转身出去,樊宝玉却煞有介事点头:“是有些像。”
我蓦地一愣,惊诧问:“你……记得西西?”
樊宝玉茫然半晌,喃喃道:“对啊……这是哪个丫头?”
我既欢喜又失落,摇头苦笑一声,叮嘱他切莫着凉,掩门离去。
一炷香后,我听见后房传来开门声,于是取来一件夹棉的披风,转出屋去,见樊宝玉将澡巾搭在肩上,哼着小调提桶出来,舒爽长嘘一声:“唔……该叫关宁也来洗洗。”
我瞪他一眼:“你哥俩当我这里是澡堂子?”
樊宝玉将半桶漂着泥垢的脏水往阴沟里一倒,怪笑一声:“呵,别以为我不知,你私底下给他理须净面,好生体贴。”
我嘴角一扯,矢口否认:“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给他理须?”
樊宝玉得意洋洋耸眉:“你离开旬邑前夜,邀他话别,回来他那下巴就干净得能滑雪。我问他,他还脸红呢。”
死胖子,洞察的本事不用在正途,成日盯着这些私密事瞧!
我哑口无言,耳根发烫。偏他还将澡巾取下,旋在手中玩耍,啧啧道:“你俩般配,又相互有那意思,不如哥给你做主,尽早改嫁吧?你翻年就二十有二,也不年轻了。”
一提这事我便鬼火直冒,将披风掷去,恶狠狠威胁:“洗干净就快滚。薛神医刚叮嘱我早歇,再扰我清静,仔细她拿针扎你!”
樊大将军闻言一个激灵,丢下一句“妹妹早睡”,捡起披风,提溜着澡巾,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撵走这讨嫌鬼,终于落得清净。谁知我刚睡下,又听房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睁眼一瞧,只见月光透过窗纸,映出一道小小的身影。
我翻身向内,闭目良久,再度扭头望去,见那道身影犹在,无奈长叹一声,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唤道:“进来。”
那身影踌躇片刻,终于绕去屋门,轻手轻脚进门,局促立在卧房外。
我召他过来,和颜悦色问:“白日习武辛苦,怎地大夜深的还不睡?”
樊宝骏摇头道:“不苦。江叔叔教的都是基本功,我早练会了。”
我摸摸他的脑袋:“基本功也该多练,身体底子必须打好。你瞧姑姑,前年受过重伤,至今没养好,许多事都力不从心。”
樊宝骏忧心忡忡点头:“姑姑辛苦,宝骏一定好好学,尽快为你分忧。”
我欣慰而笑:“除却重温基本功,最要紧的,是要关心那些孤儿。你与他们一同习武,慢慢摸清每人的秉性,学会分辨哪些人可用,又该如何使用,组建自己的兄弟帮。这些,是兵书上不教的。”
樊宝骏若有所思。我又提点道:“一剑之勇,也不过是以一当十。统御万军,就需兄弟们抬轿。你瞧姑姑那帮兄弟,个个儿都厉害。这也多亏你阿翁纵着姑姑,由得姑姑与小子们胡闹,打小闹大的情义,谁都替不了。待你二叔入伍,左看右看,同龄小子但凡有本事的,全被西虎帮收了去,他想用人,还得瞧我的面子。你说他窘也不窘?”
樊宝骏闻言,愁苦的神色终于转为会心微笑。
我趁机委婉劝说:“只可惜你娘从前约束你出门,你也没几个朋友,后来遭那场大难,许多小子都没活下来。姑姑这帮兄弟也还年轻,变不出同龄的儿子伴你成长,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提到张九儿,樊宝骏的神色又转为忧虑,犹豫半晌,低声问:“姑姑,我没见着娘,她是留在旬邑了?”
我为难叹气:“她在咱家待得不顺心,长此以往,恐怕心病越重。这是长辈间的纠葛,不该你来承担。姑姑离开旬邑前,与她好生谈了谈。她一心想回娘家,还想带走你。可是姑姑不放心你去陌生的人家,更何况四处战乱,音讯难通,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姑姑纵使有心来救,也是鞭长莫及啊……所以姑姑坚决不许她带你离去,只同意遣人护送她去兴翔府。宝骏,你可怪我?”
樊宝骏低头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眼眶含泪:“姑姑也是为我好。世上许多事,都很……无奈。”
十岁的孩子,兀端端说出这个词来,叫我心疼不已,竟不知如何安慰。
樊宝骏犹自喃喃:“赤霄关破了,西北沦陷了,阿翁与爹爹牺牲了,许多叔叔伯伯都牺牲了。就算是活下来的,也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果儿那样小,就没了爹。江叔叔那样年轻,也没了娘。二叔与二婶那样恩爱,却阴阳两隔,每日还要强颜欢笑。还有姑父,那样尊贵的人,却在敌国受辱。姑姑为救他回来,舍生忘死,鞠躬尽瘁,至今也没个希望。谁也不想历这些苦,可就是……无奈!我的这点无奈,不算什么……”
絮絮叨叨说到此处,可怜的孩子终是捂脸哭泣起来,仿佛是替许多人揭开疮疤,泪渍伤口,唤起那早已麻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