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破晓时分,天际尚笼着一层青灰薄雾,我与明澄启程,押送孙师锐及西祁副将往京畿进发。飞云马带领马军一营残余的二百余骑,严阵护送,随行还有霸山熊及十余名亲卫。
樊家两个宝贝,樊宝玉留守后方,樊宝骏必得带在身侧,与此同时,我还需“拐”一个“人质”,以策万全。
果真,慢悠悠行不过半日,后方便传来一骑急蹄之声。
“悬黎姐,我……”白玉猫讷讷辩解,“六娘子吩咐我,必须监督你遵循医嘱。”
我暗暗得意,揭开风帽,笑言戏谑:“回头你舅舅打你军棍,我可不为你说情。”
江怀玉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旋即又大义凛然道:“我认罚便是!”
我招手示意他近前,偏过身子,附耳密语:“你这身份,有些不便。一路低调行事,外人面前,得唤我三哥。”
“是,三哥!”江怀玉用力点头。
“人质”既已到手,我便再无后顾之忧,命令全速前进。
一路行去,果真如明澄所述,许多梁军军纪废弛,几乎沦为匪军,连我这支严整的军伍,都引他们跃跃欲试。好在这类半匪半官的散兵游勇甲胄不全、兵器钝拙、人数不多,两相对峙,十有八/九都知难而退。
行至渭南郊野,终于遇见不信邪的。那队匪兵仗着人多,如荒野饿狼嗅见鲜肉,赤红着眼堵在路口,蠢蠢欲动。
明澄本打算出面交涉,我将他拦住,遣敦石头出列。这悍将力大身沉,跨着最雄健的宝马,熊吼一声冲至近前,挑头的几人直接骇冻在原地,尚来不及后退,便在骨朵大锤掀起血雾中,化作无头死尸。余者见此惨状,一哄而散。
散兵游勇好打发,路经大镇时,却颇费周折。
好几处重镇皆有禁军横上拒木,明目张胆索要过路钱。我手中既无调令,也无文牒,只能由副都指挥出面斡旋,好话说尽,孝敬上足。赤霄军原就穷得四处打秋风,经这层层盘剥,都落到卖马充公的田地。越是如此,我一众越不敢在城中留宿,宁可扎营山林,密布岗哨,以防不测。
正经的禁军尚且行路艰险,百姓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沿路的村镇、商驿十室九空,田地不是荒置,便是被附近的军队私占。田间劳作的百姓面如菜色,背脊佝偻似弓,麻衣草履浸透血渍,遭军汉肆意鞭打喝骂,凄惨形同牛马。
也有流民游荡于郊野,如同成群的饥鼠,见我这队军伍经过,不是惊惶逃窜,便是手持木棍、农具对峙。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珠迸出精光,显然是见过太多烧杀抢掠而生的恨意。
某夜宿于山林,忽听一阵啜泣声。江怀玉自告奋勇上前,拨开灌木丛,发现是两个逃难的妇人缩在树根底下,鬓发散乱,衣衫褴褛,怀中的婴儿更饿得奄奄一息。
她们见我是女子,又得了我的干粮,这才平复惊惧,边吃边哭,只道附近的梁军将整村人赶进祠堂,说是通敌,先逼迫他们缴纳赎罪钱,其后干脆全数屠杀,那血水漫过门缝,将祠堂前的泥地染成暗紫。
该杀。真该杀!
想我赤霄军驻守平凉时,虽也过得艰难,却严守底线,绝不鱼肉百姓,哪怕是缺粮缺饷,也是由将军与女帅设法赊借筹措。明澄治军清明,军中少有贪腐,即便是末等兵,也是有将军一口,便有他们一口。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同箪食、共瓢饮,大家便愿听将领约束,不让这面赤旗蒙羞。
然人有六欲,尤其是这些带把儿的,自幼便少规训,再沾一沾血,人人胸腔里都栓着猛兽,一旦喂不饱,依然处在失控的边缘。原先朝廷发放空券,老爹为防哗变,也是愁得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因而,我与明澄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事到如今,明澄也不再讳言往事,只道明、元两家本是同袍,因而明洙才由元公泽做媒,嫁与元家一位子侄。谁知那人却是个荒唐子弟,婚后未及半载,便嫌明洙不够温良恭顺,成日眠花宿柳,甚至在明洙身怀六甲之时,还闹着要纳歌姬进门。将门虎女,傲骨铮铮,岂能忍下这口恶气?明洙一出月子,便自写一封和离书,带着儿子不告而别。谁知那家人却抓住把柄,报官状告明洙不守妇道、拐带夫家子嗣。此事虽由元公泽从中调停,那家人撤了诉讼,然而依世俗礼法,明洙确不能带走亲生骨肉,最终依然闹得不痛快,明老爷子便也不愿再与元家往来。
只是这些已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明澄当时尚且年幼,故而把不准元公泽如今对明家是何态度。去年,他预感赤霄军前途堪忧,遂冒险奔赴西京,向元公泽求情。幸而元副帅是位正直之士,心中始终记得亏欠明家一桩,耐心听完明澄陈述原委,应允替赤霄军从中转圜,其后才有了那三道任命的圣旨。
提及旧事,明澄对张九儿颇有恻隐之心,尤其得知我打算遣返她回娘家,他踌躇良久,为难劝阻,最终向我吐露实情:宝骏,并不姓樊。
此事倒在我意料之中。
幼时我便依稀记得,大哥总比同龄人高一截,直至他少年时,差距才逐渐缩小。再后来,我细细回想,老爹是个暴脾气,我与樊宝玉犯错,他都是照实了打棍子,唯独大哥犯错,他连重话都极少说。
同在一个屋檐下,我越年长,便越嗅得到他父子间这丝古怪的客气。尤其再一想,樊宝玉不中用,老爹专心栽培大哥便是,为何一度将我视作传人,把我养得半男不女,再来后悔?
种种蹊跷凑一处,我便大概猜到:大哥,或许不姓樊。只是长辈不提,我又何必刨根问底?棍子打不死人,但还是少挨一顿是一顿。
明澄见我毫不意外,倒是出乎意外。
我细细道来往日揣测,不禁惋惜长叹:“原先方姨说,樊家两辈人,老爹是座火焰山,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吓死人;我是个窜天猴,成日屁股着火似的满天飞;胖子是那灶中火,闷在仄窄的灶眼里,火星子总想往外飘;唯独大哥不同,自幼便沉静得像水,灵性得也像水,不光背书厉害,还无师自通会作诗,只可惜后头却变作木头,眼里的神采也消失了。听说,我娘的先夫是个读书人,想来,大哥是承了那边的天分吧。若非跟着老爹入伍,他安心科举,恐怕早已金榜题名。”
明澄忆及往事,也饱含伤感,良久,劝问:“悬黎既早已洞悉究竟,又何苦强留宝骏?”
“这便是如镜身为男儿,未曾参透的一事。”我双手一摊,“父子以姓传,母子以血传。不论他原该姓什么,都是我的亲侄儿啊。”
明澄思忖片刻,颔首道:“受教。”
提起大哥,他的神色总是忧伤,我便又安慰道:“你也别怨大哥。他这辈子,就挨过那一顿打,毕竟不是亲父子,他不能如你那般忤逆到底。老爹也是顾念明阿爷的知遇之恩,才定要棒打鸳鸯。”
明澄缓缓点头:“澄,不怨他人,只是……不愿伤害无辜。”
“我风风光光送她回去,何来伤害?她不愿守寡,带着儿子,还不好改嫁呢。”我不以为意,劝道,“并非每个母亲都爱子如命,北魏后妃为免去母留子,还想故意放任亲子夭折呢。张氏与明洙姐不同,她是为赌一口恶气,才定要拐走宝骏,倘若叫她如了愿,宝骏在张家能有一日好过?此事是我的决断,无论如何不会更改,你不必自责。宝骏算是咱两家的儿子,咱好生教导便是。他承了大哥的天分,会读书。你瞧,他虽是后发,如今有你悉心教授,他学得多快。”
提及樊宝骏,明澄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慈爱的笑意。
我望着眼前这斯文人,不禁想起江恒与樊定邦来。彼时,我每每瞧见他溺爱逆子,总忍不住遐想,有朝一日,他当真成为人父,会是怎样一番天伦之乐。
两姓结盟,总得有个共同的后人,联盟才能稳固。只是我这身子……
罢了,先顾眼前。相公未归,我想哪门子的孩儿?
其后,一路有惊无险。我已将唐远的三三之阵偷学至九成,指挥两百马军,游刃有余。沿途击溃一支匪军、两支辽兵游骑,终于出得关中路,踏入渑池县境内。
渑池驻有一支禁军,明澄遣人通禀后,那位将领倒似通情达理,立刻邀明澄入城详谈。
我留守城外,看守孙师锐。
这厮关在囚车内,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却毫无万念俱灰之相,反而紧盯着我,讥笑一声:“静贞夫人以为,以老夫作筹码,便能求来明路?”
这老奸巨猾的狗贼,一路都寻机向我摇唇鼓舌。我懒得搭理,低头把玩马鞭。
孙师锐却锲而不舍,继续蛊惑:“卫王无旨自立,得国不正,如你我这般的前人旧属,皆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静贞夫人偏安西北便罢,何苦自投罗网?糊涂!糊涂啊!”
我依旧不予理睬。他犹自喋喋不休:“同是天涯沦落人,老夫有个计较。祁、辽既已结盟,夫人不如随老夫同归西北,老夫向细封大人求个人情,与辽疏通疏通,将靖王迎至西北。你夫妻二人可向大祁称臣,做一路七州之主。”
我白他一眼,挖苦道:“你说话好使,何不直接将太子迎回?”
此言一出,孙师锐像是被我戳中痛处,猛然向前扑来,手抓囚笼摇撼,破口大骂:“老夫正是为迎归太子、匡扶社稷,才向西祁忍辱称臣!你这蠢妇,坏我大事!大梁的江山,皆毁于你这罪——”
“三哥,三哥!”
护卫明澄入城的敦石头忽然奔回来,惊喜呼喊。
“何事?”我皱眉问。
敦石头奔至马前,粗声粗气道:“驻守渑池的,是瞿大哥!”
瞿大哥?哪个瞿大哥?
“瞿冲?”我诧异探问。
敦石头连连点头:“瞿大哥请你入城相叙。咱的人就在城外暂驻,一应军需,他来供应!”
骤闻故人大名,我陡然想起,当初我遣瞿冲南下忠州,保护江恒。瞿冲既在此处,难不成……
老天爷向来帮我,难不成……难不成……
我顾不得许多,扬鞭催马,如离弦之箭直奔城门。驻守城门的禁军大惊失色,欲来拦阻,幸而瞿冲已亲自迎出,抬手挥退士卒,遥遥向我拱手行礼。
我翻下马背,飞奔至他面前,急问:“瞿大哥,靖王呢?”
瞿冲当即一愣,继而满面羞愧,低头拱手道:“瞿某有负夫人重托。”
我的美梦方起,便被无情戳破,僵愣许久,摇头苦笑:“瞧我,他乡遇故知,竟是欢喜得糊涂了。”
这时,明澄也已快步赶来。
此地不是说话之处,瞿冲引我二人至公廨,又请明澄往偏厅稍事歇息,这才屏退众人,对我跪地陈情:“夫人在上,当初瞿某奉命南下,及至忠州,却未能得见王爷。王爷对外称病,不见外客,一应政令,皆由莫管事代为通传。然而那人虽容貌相似,却并非莫管事。不止莫管事,范娘子以及西街诸位兄弟,皆不见踪影。那位‘莫管事’不识瞿某,不肯吐露实情,瞿某唯恐莽撞行事,误了王爷大事,故而只能在忠州待命。谁知辽贼入境,谣言四起,真假难辨,其后瞿某才听说,王爷已携云安军北上救国。待瞿某赶回京畿,京师早已沦陷……瞿某有负所托,请夫人降罪!”
期冀彻底落空,我骤感头痛欲裂,急忙垂头捂额,默念心经,忽觉事有蹊跷:江恒自始便不在忠州,而是秘密前去云安,因而才能在国难当头之际,立刻召集勤王之师。这神仙,悄不声儿去云安做甚?他若有所谋划,何不事先与我通个气儿?就算我当时无兵无将,至少也能潜伏京师,与他里应外合啊……
狸奴儿,狸奴儿……或许,这饱含戏谑的闺房昵称,并非出于我唤他“仙儿”的礼尚往来,而是,在他眼里,我从不是猛虎,只是一只张牙舞爪、无法无天的顽猫罢了。
而今,我手中是有些许残兵,可依然是一只无足轻重的野狸,在天下大局面前,帮不上他一丝一毫。
黯然伤神稍许,我扶起瞿冲,正色道:“瞿大哥已竭尽所能,樊三感念不已,岂能再加责怪?此事,还有谁人知晓?”
瞿冲肃然答:“此事干系重大,瞿某从不曾与人提及,还请夫人放心。”
瞿冲稳重老练,又深念江恒的平冤之恩,自不需我多虑。
我收敛忧思,请瞿冲落座,细问京畿路战况。
原来,去年年初,瞿冲仓促赶回京畿,得知江恒被俘,曾试图劫营,险些命丧敌手,幸得附近的残军收容救治,方捡回一条性命。这支残兵自河北而来,几乎已被打散,瞿教头伤愈后,凭借一身好本事,迅速成为主心骨。
其后,耶律兀纳率领主力军挟持俘虏北归,彼时尚任兵部侍郎的柴济四处奔走,号召京畿军民抗敌。瞿冲便投向柴济麾下,后由柴济引荐,至元公泽帐前效力。众军民苦战退敌,终于复克西京。
及至江慷于应天继位大统,擢柴济为枢密使,拜右相,元公泽则以西京为堡,集结两河、京畿各路军队,鏖战数月,终于夺回东京,将辽军驱逐出京畿路。
然而柴济再三请旨回銮,江慷皆不置可否,反而提拔原枢密都承旨黄敏善为知枢密院事,以此钳制这位刚直不阿的功臣。作为坚决的主战派,柴济颇受以曾琦、黄敏善为首的主和派臣子排挤。曾党在江慷的默许下,屡屡罗织罪名,使得柴济在朝堂之上左支右绌,无暇他顾。江慷借机下诏巡幸东南,柴济力阻无果,反被黄敏善栽赃诬陷,因而罢相。
今年春,辽以伪王韩惠卿之死作筏子,兵分三路入侵。西路军自然是与西祁勾连,以孙师锐为内应,颠覆了西北;中路军自泰阿关出,攻陷晋阳府,危及关中路;东路军自幽云出,直取大名府,控制河北两路。
如此一来,京畿又成危境。江慷原本尚在江宁观望,听闻此讯,竟然继续南下,驻跸扬州,将北方防务全权托管元公泽。
然而皇帝一逃再逃,且对元公泽求援的上书一拖再拖,好容易夺回的东京再度沦陷。
西北路尽失,关中路自身难保,京畿、两河的梁军只能收缩防线,拱卫西京。
据传,太学生于扬州再度暴动。为首一位陈姓的太学生,甚至将棺木带至行宫前,叩破额头,誓死血谏。另一位姓窦姓的布衣士子,更是锤鼓诘问江慷“得国不正”“误国苟安”“败国纵逸”三罪。
此次太学生暴动的声势,不亚于天圣十年那回,诸多主和派的臣子唯恐再遭殴打,纷纷称病不朝。与此同时,护驾南渡的北军也愤慨不满,怨声载道。
江慷迫于压力,罢免黄敏善,起复柴济为相。此时,柴济应在北上的途中,而元公泽早已焦头烂额,急召各路军队支援西京。
情势既已如此紧急,便再不耽误行程。瞿冲如今是元副帅麾下左骁武军副都指挥,深得副帅信任,因而亲自派遣人马,护送明澄押送孙师锐及西祁副将赶赴西京,汇报西北路军情。
正事安排妥当,我才顾得上打探留守王府的众人下落。无奈瞿冲彼时奉命驻守西京,以此钳制辽军偏师,因而未得机会亲往东京。其后他遣人多方打探,只知靖王府一度被辽贼占据,仆役或死或散,黄齐山及众武师,更是下落不明。
不惹那小子机灵,黄齐山亦是老江湖,武叔更是久在军伍的老兵,江恒回援东京时,兴许莫问、范九月也一同返京。有那五人镇场,应能勉强保住那群手无寸铁的忠仆吧。
不日之后,明澄求得调令。军令由急递铺速传旬邑,召赤霄军于十一月十日前,至西京复命。
数千人行军,绝非易事,许多军伍在路上便会走散三成。故而一军强弱,从长途行军便可见一斑。千里之遥,除却急递铺途中耗时,赤霄军仅余一月行军之期。虽说沿途多是官道,然而途径战地,随时可能遭遇辽军,因而这道调令,也算是元公泽对赤霄军的头一道考验。
不过兄弟们有多大能耐,我心中有数,更何况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骁兔领兵,我只需将心放进肚皮里就成。
自旬邑启程时,我原打算去应天找昭庆公主联络,无奈她已随圣驾远渡扬州;想去京郊寻人,无奈四野又俱是战地;因明澄被元公泽留在西京协理文书,我在渑池无所事事,便向瞿冲要了张牒引,跟去混个脸熟。
京畿饱经战乱,沿途近乎赤地。初冬的寒风卷着细雨扑在脸上,更觉萧瑟凄凉。
官道之侧,随处可见战场遗迹,城镇多成废墟。我策马经过路旁一处神龛时,瞥见半截残碑歪在蒿草丛中,碑上“风调雨顺”的朱漆早已褪作暗褐色,恰似凝固的血痕。碑前散落一地碎瓷瓦片,瓦缝间钻出的野菊已被马蹄踏得零落,黄澄澄的花瓣混在烂泥地中,夹着几块踏碎的残骨,不知是人骨或是兽骨。
距西京十里处,景象更为触目惊心。此间显见发生过一场恶战,官道被炮石砸得面目全非,填坑的泥土未经夯实,在雨中化为泥沼,若非铺有壕桥,恐怕难以通行。
路旁两排老槐被火燎得精光,只剩焦黑的树桩杵在靡靡细雨之中。一座腐烂的树桩上插着半截断枪,枪尖挑着片碎布,依稀瞧着像是残破的军旗,只是已辨不出颜色,布片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孔,更是难辨番号。
想来,兴翔府外,也是这般光景吧。
这条官道是兵行线,不时有军队疾行而过。其中有一队运粮的骡车,最末那辆车上的老兵瞧着已有五旬,左耳缺失,双手生满烂疮。那辆满载的粮车自我身侧驶过,在那壕桥上一颠,固定毡布的绳索突然断裂,兀地滚下一具青白的尸体。赶车的老兵却连头也不回,只将长鞭甩得噼啪响,口中嘟囔:“晦气东西,早该埋了偏要带着。”
我勒马停驻,细瞧那具落在泥坑中的尸首,发现竟是个瘦弱的少年,左腿残缺,双手未见刺字,恐怕是临时入伍的新兵,连军籍都来不及录入,便悄无声息殒命于战乱之中。
我望一眼远去的车队,再低头看这孤零零的尸首,不免想起兴翔府外无人殓葬的诸多同袍,默叹一声,命人将尸首抬去路旁,免他遭马蹄践踏之苦。谁知我还未曾行远,就听背后传来犬吠之声,回头一望,却见几只野狗鬼鬼祟祟向那尸首凑近。
我不忍卒看,扬鞭催马,继续前行。
及至西京,眼前所见,更是满目疮痍。
因当年坚壁清野之策,西京城外田地尽毁,寻不出一间完整的农舍。军营连绵如同坟茔,其中一片营帐升起炊烟。风雨将那烟气斜斜吹来,却并无食物的香气,反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沿路靠近那片营地,我才发现此处是伤兵所。伤兵众多,军帐已不足以安置,许多伤兵只能随意横陈在风雨之中。军医忙得焦头烂额,有人拽住军医的衣摆哀求,却反遭那烦躁不堪的军医斥骂。有个独臂士卒正木然坐在路旁,独自拆洗绷带,血水顺着草叶淌成细流。
行至城下,仰头一望,只见暮色漫过残破的城垛,城墙石砖上的裂纹如同蛛网。有两段城墙瞧着倒新,必是攻城时被挖倒,而今仓促重筑。
官道延伸至重兵把守的西大门,刻有“丽景门”三个大字的匾额竟还悬在城楼上,匾额薰得焦黑一片,鎏金的字样已难辨颜色。
天圣七年,我自这道门途径西京,前往东京。记忆中,“丽景门”大匾之上,应还有一块“中原第一门”的金字横匾,如今却不见踪影。
瞿冲事前已向元公泽请示,加之我持有牒引,进门倒是不费周折。城内的景象比我料想的稍好,或许是因江慷弃西京逃跑,辽军未费多少周折便攻下西京,而后萧古烈听闻梁军将至,亦是仓促逃走,占据城池的贼兵没了主心骨,城门一破便束手就擒,因而城内未曾发生惨烈的战斗,大多建筑得以保存,宫城依旧矗立在西北方。
大路之上,俱是来回调动的兵马,街市关门闭户,百姓多蜷缩于陋巷之中,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再往前行去,倒是有一家慈善堂正开门施粥,门外人头攒动如潮。
见此情景,我恍惚间竟似回到东京赈灾之时,不觉打马上前,却见那管事的挥臂吆喝:“没了,今日的没了,明日赶早!”
有人不忿质问:“刘大人拨下几百石粮,怎地回回来都说没粮?莫不是被你这黑心肝的给昧了?”
那管事横眉立目,厉声喝道:“哪来的耗子?再敢妖言惑众,抓你进大牢!”
百姓虽忿忿不平,然而见官兵把守在慈善堂外,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声咒骂着散去。
我无奈摇头,穿过人流继续往前,更思念起江恒来。
若是靖王在此,定不叫百姓挨饿。若让靖王重修通济渠,东、西京连城一道防线,大梁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继续往北行去,便抵达宫城以南的留守司,元公泽与柴济将帅府设在此间。然而此次我没了靖王特批的腰牌,再不能如往日出入中书省一般,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一文一武两位肱骨大臣,既客待我这靖王内眷,又轻慢我这女流之辈。明澄代我通禀之后,他们竟只是遣人引我至附近一处官舍安置,连面都不肯露。
贴身保卫明澄的马光汉得知我来,立刻前来汇报,我方知此时北线战事胶着,梁、辽正争夺孟津。至于抚民事宜,竟是交与此前在西北闹出通敌丑闻的刘勉。
江慷不放心让柴济独自北上,与元公泽共掌北方兵柄,因而又将曾琦的贴心小棉袄派来“分忧”。想必,方才百姓所质疑的“刘大人拨下几百石粮”,多半是被刘大人亲自昧下了。
阴魂不散,呸!
直至次日,我正用早膳,官舍小吏前来通传,称元副帅亲自前来接见。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匆忙整襟束发,随意一抹嘴,疾步迎出。
元公泽负手立于庭中,分明与明老子同龄,精神气魄却浑然不同。明老爷子满门忠烈,子嗣凋零,连爱女也血染黄沙,自大败于铁鹞子军之后,他旧伤反复,心气渐衰,已然化作边塞老榆,空余嶙峋枯骨。
而面前的老者,虽着褪色的青罗袍,却傲立似参天古松,须髯皆白如霜,根根硬扎如铁,衰老的面庞沟壑纵横,左颊刀疤蜿蜒似蜈蚣,反衬得眉骨越发高峻。见我出现,他只微微抬动眼皮,纵使隔着两丈远,我也恍觉那目光如同寒刀出鞘,将我从头至脚细细剐过。
我急忙半跪抱拳行军礼,元公泽却侧身不受,淡然请起。我殷勤邀他进堂稍坐,他也以“于礼不合”否拒,只立在庭中,简略问话。
言辞之间,他分明知晓我才是生擒孙师锐的首要功臣,却并不打算委以重任,反而提议遣人护送我去扬州,甚至还暗示,若想赤霄军前途明朗,我应摆正位置。
什么位置?
我相公已在北为俘,我还得在南为质?樊宝玉已成傻子,我不带兵,难不成全权托管给唐远?
无奈我已失去靖王这座大靠山,巴巴儿投至副帅麾下,不便顶撞,只能婉言谢绝,留下一番“惟愿血洒河北,不愿苟安江南”的豪言壮语,便灰溜溜滚回渑池。
此时,辽中路军自晋阳南下,正攻打垣曲,渑池既需镇住关中至京畿的这条兵行要道,又需时刻准备支援垣曲。元公泽命瞿冲镇守渑池,也算委以重任。不过目前,渑池尚无战事,瞿将军治军有方,我也不便指手画脚。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回首过往,我虽屡战屡胜,不乏刁钻奇谋,却不够幽静泰然,因而每每临阵,总是如临深渊,定要事事紧抓亲为,生怕出一丝差错。
西虎帮中,牛三德、方小星已能独当一面,陈天水也不遑多让,马光汉尚缺火候,更需磨炼,崔景温的炮军受限于军械,急也无用。至于赤霄军独有的悬黎娘子军,医军营人才济济、经验深厚,谦从营虽不出挑,但是训练有素,足以胜任辅助之责,更能对将士起到激励之用。
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唐远的警告在理,我得学着松手。呆兔都敢用童传虎那刁滑匪,彭越也胜在机敏灵变,他放开手用那二人,省下多少精力?
京畿、中原、天下悬如累卵,樊宝珠尚有漫漫长路需行,万不可逞一时之强,以致北伐未尽,身却劳死。
想通此节,我便静下心来,坐等赤霄军前来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