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嚎啕大哭,竟是哭到气噎干呕,泪涕糊一脸。我瞧着实在心疼,不忍打发他独自回房,只好亲自打水替他擦脸,再取来一床棉被,许他今夜偎着我入睡。
谁知这小子睡相极其恶劣,半夜踢被子,打醒我好几回!
哎……樊爷爷只会当爹,不会当娘。这哄小儿睡觉的差事,今后还是丢给明澄吧!
次日晨起,我顶着一双乌黑的眼圈,用热巾子捂过许久,才勉强遮掩过去,强打精神束发穿衣,着甲策马,前去城外督促出发。
樊宝玉已穿戴整齐,神清气爽,马上英姿与从前无异,倒也瞧不出是个不记事的傻子。
待列队完毕,樊、唐二将军简略训话,全军浩浩荡荡往西京缓速进发。至于女兵与江怀玉,都见不得光,只能留在渑池,拜托瞿冲暂且照拂。
途中,樊宝玉偷偷瞄我好几眼,凑近前来,故作闲谈:“听说你这匹马叫作黑无常,在平凉就用着,历经好几场血战,竟还神气勃勃,当真难得。”
“嗯。”我随意应一声。
樊宝玉讷讷张嘴,又找话问:“那条白狼叫作白无常?听说是个饭桶,可配不上黑无常,不如给它改名叫白胖子得了。”
“可不是么?白胖子是个饭桶。”我挖苦道。
失忆的胖子听不出指桑骂槐,只听出阴阳怪气,讪讪闭嘴,策马前行几步,又觍着脸凑回来,悄声问:“是我昨夜说错话,气得你失眠?哎……哥今后不说就是。”
“干你屁事。”我横他一眼,“莫想东想西,专心应付眼前。不然元副帅发现你这正将是个饭桶,瞧咱们不起,你可对不起全军兄弟!”
樊宝玉不敢再吱声,暗暗觑向好兄弟,然而他那好兄弟正专注行军,目不斜视,丝毫未曾留意他的求助。
好容易耳根清净,全军肃然前行,次日薄暮时分,抵达西京以西六里处的辛庄,依帅令暂停于庄外,扎营待命。
元公泽将于十一月十日前来校阅,因而次日,全军早起预备演练。
樊宝玉全不记得练兵的章程,插不上手,兼之他需亲自接待元副帅,唐远少不得要替他遮掩周全。因而此次预演练兵交由方小星主持,牛三德副之。
至于练兵的阵法,唐远与我有些分歧。
我想用方圆大阵。此阵据传是由失传的六花阵演变而来,步军方阵在中,马军圆阵在外。方阵为地,矩步严整;圆阵为天,旋似流云,天地呼应,变而不乱,定能让元公泽眼前一亮。
唐远却坚持用方阵。一则,明日恐要降雪,地面湿滑,万一马蹄打滑,闹出笑话,得不偿失。二则,他素来鄙薄固有的阵法,越是花哨,他越觉得是搭台唱戏,以己度人,元公泽这等戎马半生的名将,定也不屑于华而不实的表演,倒不如以方阵展示赤霄军扎实的战力。
呆货就是呆货。华而不实又如何?卖足力气,人家才能瞧见赤霄军的诚心啊!樊爷爷过寿,小子们耍一套把式,哪怕是演砸了,爷也瞧着欢喜。
然而前堂议事四人,明澄缺席,樊宝玉已是摆设。昨夜我与唐远在帐中各执一词,都觉对方是以己度人,有失偏颇,不论如何也不肯退让。最后,樊宝玉这摆设打圆场,捡来枯枝折作两半,捏在手心让我二人抽签,谁长谁说了算。
这回贼老天不给面子,让我抽短,只能不甘不愿让步。
今日晨风苦寒,全军出列排阵,汇入临时圈出的演武场中。马军在前,弓兵在中,步军在后,铁靴踏碎冻土,惊起林间的寒鸦扑棱棱乱窜。
辛庄零星的百姓见此阵仗,惊得紧锁柴门。
少时,全军列队完毕,三千余人的大阵庄严肃穆,众将士呵气成霜,却无一人搓手跺脚,甚至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方小星手执令旗,立马于阵前,铁甲外罩赤色披风,披风猎猎展动,颇有大将风范。只可惜那披风洗得泛白,一角破洞露出棉絮,着实有损威仪。
牛三德威风凛凛挎刀巡阵,忽然驻停于弓兵阵前,严厉喝令:“谨防弓弦冻硬!”
“得令!”陈天水沉声应令,随即,弓兵阵响起密集的调弦声。
牛三德继续前巡之际,我瞧着这哥俩暗暗挤眉使了个眼色,似是互相揶揄,倒有些不严肃。
待巡阵完毕,牛三德返回阵前,抱拳回禀:“阵势齐整,请指挥发令!”
方小星肃然点头,高举令旗,一声令下。号声长鸣,两面赤霄军大旗由仪仗马军队高高擎起,向大阵两侧飞奔,紧接着,旗兵应声而动,旗语沿方阵间的空隙传出,如道道春水疾流,唤醒冻石般的大阵。
旗相依不交,三队合一;两旗相交,五队合一;五旗相交,十队合一。吹角声响,开五交之旗,一复散为十;其后开二交之旗,一复散为五;再后开相依不交之旗,一复为三。
立阵如山,行动如雷。列队演习完毕,再出鼓号长幡。
一鼓交幡,马军进十步;二鼓交幡,步弓进十步;三鼓交幡,弓步远射箭靶,马军迅而冲击。其后开幡,马军立止;其后挥幡而舞,步军自弓兵后出,举盾在前,稳步前压;再后连鼓而敲,马军散向两翼,步军齐齐冲锋;最后吹角长鸣,全军静止,步军在前,弓兵在后,马军在侧,再度立如坚石方阵。
静默之中,阵中腾起淡淡白雾,乃是众将士呼出的热气遇冷凝霜,远远望去,整座军阵恍若盘距的蛟龙,吞云吐雾。
只可惜我那大日金乌没炮,不然阵前响几发,何等气势恢宏!
我立马阵前,瞧着这帮人高马大、训练有素的军汉,望着飞雪中招展的赤色大旗,恍惚回到少年时。屠户出身的老樊当上一军大将,樊家三儿好生得意,每回校阅,总是负手跟在老樊背后,立在那校阅台上,暗暗在心中挥斥方遒,畅想将来。
老樊,三儿的这支兵马,你瞧如何?
我不禁喉咙发哽,匆忙深吸两口气,高举右拳,大赞一声:“赤宵威武!”
“赤宵威武!赤宵威武!赤宵威武!”
声声呼喝,在演武场中回荡。
方小星于练兵深有心得,调度简单的方阵不在话下。牛三德也是老将,作为辅助绰绰有余。
因连日长途行军,将士疲惫,未免气竭力衰,今日只操练两回,唐将军亲自督检,确认万事稳妥,传令各营早歇。
至于失忆的樊将军,瞧得两眼发直,却又点评不出个门道,只能装模作样点个头,自觉去监督谦从搭建校阅的看台。
傍晚时分,一队传令兵自西京而来,传令明晨辰时校阅。队头似得过明澄打点,特意叮嘱樊宝玉:副帅爱才,明日务必好生演练,莫叫人挑出错处。
樊宝玉得了这话,紧张得无所适从,恭恭敬敬送走传令兵,连饭也用不踏实,端着饭盆,围着那简易的看台转来转去,生怕出一丝岔子,惹我好一通奚落。
当夜,我竟也辗转难眠,起身穿衣,裹紧披风,闷头走至看台,又见一个失眠的。
“你说咱俩,硬仗打过好几场,怎地区区一个检阅,倒像新妇上花轿?”我打趣着爬上看台高处,坐到他身侧。
唐远沉默不答话,只是无奈微笑。
我抬头望天,冻云已遮蔽星月,长呼一口白气,叹道:“乱世出英雄。两年前,你还是个受尽打压的小营指挥,我手里也只有一间武行。如今,竟已是一军将领,管着数千人马,兄弟们,还有家眷,都指着咱们吃饭,指着咱们立功,责任重于泰山啊……”
寡言的将军依旧沉默,我只能独自聒噪:“说来,你那三哥是个怎样的人物?既能得元副帅青睐,想必也是英雄儿郎。哪日替我引荐引荐?”
“他……”唐远顿了顿,摇头而笑。
他总对家事讳莫如深,我再三打探不出,酸道:“兄弟多就是好。我爹被叔伯吃绝户,跟他们断了往来,后来才听说那家人多行不义,吃了人命官司,死的死,散的散。我若也有几个堂兄弟作帮手,也不必一肩挑事。”
说及此处,我又不禁恨起这女儿身来。我若是男儿,至少要生十个儿子,六个习武镇山河,三个从文掌枢机,剩下一个经商通财路。九州四海,在朝在野,都得是我这大老子说了算,多痛快!
“不必过虑,笃行似已有所好转。”唐远宽慰道。
“当真?”我讶然大喜。
唐远思忖答:“近日数次,他随口提及往事,虽是转瞬化作茫然,终归是日渐好转。”
果真如此!
我就知有薛六娘坐镇,定能医好这傻子!
真好!真好!
我鼻腔一酸,难得坦诚,苦笑自嘲:“你瞧我张牙舞爪,实则心里慌得紧。樊家人口凋零,剩下的两个男丁,不是傻,便是幼。当时在旬邑,我也是……害怕。我家被人吃过绝户,爹娘都被人吃过绝户,我害怕,怕得有失分寸。你莫笑我,莫怪我。”
唐远转过脸来,一双鹰目映着火把的柔光,良久,低声道:“明白。”
及至此刻,我才觉自己与他同病相怜。唐德勋吃他家绝户,唐贞儿红颜薄命,剩下个半大不小的江怀玉,让他管也不好管,忧也忧不完。甚至,连那多年的怀才不遇,也是如出一辙,连这潦草的狼尾小辫,也是一模一样。
虽不是青梅竹马,可这也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啊。
我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却又道不出来,最终转头望向空旷的演武场,眼前又浮现出白日里,赤霄军气势如虹的壮阔气象。
真好。
今后,瞿冲掌仁义之师,彰显王德;巨阙军作勇毅之师,开疆拓土;赤霄军为心腹之师,拱卫圣驾。
我手握三支劲旅……不,还有李小天的义军,野利峻睨的番军,一支在野,联络江湖,一支对外,牵制西祁。还有……还有霍文彦那厮也不能闲着,爷在南面也得有支势力!还有,还有……不管是谁,总之,都是爷的!都是爷的!
热血沸腾间,我忽听唐远叮嘱一声:“夜深天寒,回吧。”
狂热的思潮被他打断,我骤感窘迫,与他畅谈天下的兴头也立刻浇灭,恼道:“回吧。明日好生接待,迂老头嫌我是个妇人,我不便往前凑。”
唐远低声应好,送我至帐前,叮嘱一声“宽心安歇”,踏着稳健的步伐,消失在夜色之中。
次日卯初,天不见亮,全军早起灶饭。热汤热饭下肚,众将士精神抖擞,迅速收拾妥当,有条不紊列队,严阵等候校阅。
此时天降薄雪,搓絮一般盖在将士们的头顶与肩头。方小星系着我的披风,虽也有些旧,至少不见破洞,被雪色一衬,倒也算鲜亮。
辰时将近,我冻得手僵,抄手捂在胸前,不时往西京望去,心头不住打气:樊宝珠,莫慌。赤霄军俱是青壮,百战不挠,气吞山河,连上四军都敢打,能胜。放眼天下,谁还比得过我的赤霄军?
忐忑候过辰时,依旧不见元公泽的先遣队。肃穆之中,已有窃窃私语之声。
我纵马绕阵,扬声鼓励:“兄弟们,打起精神!今后咱就是元副帅麾下精锐,谁也再不能笑咱是乡下边军!明春收复东京,三哥带你们去宣德楼,赏灯喝酒!”
“赏灯喝酒!赏灯喝酒!”
原先我训话,还需西虎帮带头应声,如今人人都给面子,但凡我训话鼓劲,总不让我话落地,应得齐声热烈。
乖小子,乖儿子,爷给你们谋个好前程!
我暗暗得意,唐远却暗暗摇头,吩咐谦从支起牛皮毡,顶在风口御寒。
全军再度振作,在寒风中静默挺立。
然而候至午膳时分,元公泽依然未至,西京也不曾来人传讯。
朔风渐起,众将士已见疲色,尤其立在外圈的士卒,铠甲凝霜,双唇发紫,挺立的身姿摇摇欲坠。战马也烦躁起来,喷鼻刨蹄之声此起彼伏。
我心中暗自嘀咕:莫不是那迂老头故意耽搁,以此作考验?
樊宝玉凑过来商量:“再傻站下去,人都饿没了精神。不如原地用膳歇息,待元副帅抵达再说。”
我权衡片刻,只能点头。
唐远附议,又道:“先遣哨兵前行二里,也免仓促列阵,军阵不齐。”
军令宣下去,众人松泛下来,用膳时又不免交头接耳。
樊宝玉已紧张过头,不住嘀咕:“不是说如镜哥颇得元副帅赏识?怎地咱千里迢迢赶来,却无端端晾着?”
我心头亦是凝重,更有些不好的预感,恐怕是战事起了变化,元公泽抽不开身。
如此一想,我不禁向唐远看去。
不需言语,他已明白我的忧虑,镇定点头。
我骤然安定,转念一想:不怕它生变。就算它生变,寅虎、卯兔皆在,正巧让儿子们大展身手!
膳后继续候立,朔风愈强,雪粒子变得锋利,刮面生疼,前排马军的长枪已凝起霜花。马好歹能当肉暖炉,后排的步弓早已冻僵,纵使轮换着内外排站立,也有人支持不住。
我实在按捺不住,拍落马鬃上冻硬的雪块,索性道:“我去问问是怎回事。天寒地冻的,没得叫人脚趾头冻掉!”
“不可。”唐远立刻制止。
“我是编外女流,帅令管不到我。且待着,去去就回。”我干脆丢下一句,扬鞭便走。
六里路程,半柱香便可抵达,沿途虽还是那副凋敝之相,却也不见慌乱,并不像战局突变。
满怀疑虑奔至丽景门外,恰逢一小队马军驰出。我定睛一看,正是马光汉,急忙纵马上前,问:“小马,是战事有变?”
马光汉先是一讶,旋即面露难色,凑近前来,吞吞吐吐道:“元副帅有些……事务缠身,遣我去传令,说是……不必校阅,让赤霄军明日去猴石镇驻守,他得空再召樊将军来西京。”
“这是怎么个缘故?”我皱眉追问。
马光汉环顾四周,见城门外森严的守卫军,压低声音:“三哥,咱去丰庄细说。”
我只能点头,领马光汉速返丰庄,让严阵空等的将士们解散休息,生火灶饭,回帐取暖。
众人气势昂扬,满怀期待,突然落空,不免抱怨起来。
我命各营指挥好生安抚,樊宝玉与唐远亲自巡视一圈,四人这才聚在帐中。
樊宝玉早已沉不住气,急问:“咱也没耽误行期,怎地元副帅忽然变了脸?兄弟们赶紧赶慢,脚都走破了!”
此事是我挑的头,也是我拍胸脯子说办妥了,此刻更觉下不来台,咬着唇不言语。
马光汉看我三人一圈,踌躇半晌,才道:“上头的意思,也没明说。不过明将军在旁揣度,或许是……柴相有异议。”
柴济?他不是坚决主战?此刻打发我这支精锐去战局边缘喝北风,又是几个意思?
“这……这……哎……”马光汉埋头叹气,愁眉苦脸道,“明将军原以为是咱们在平凉抓奸细,扫了刘勉的面子,他从中作梗。元副帅与柴相皆是正直通明之士,不必担心小人进谗言。可后来,西京战局扭转,柴相忽然转变态度,暗暗指责元副帅不该擅动边军。又或许……或许是……”
他吞吞吐吐,急得我喝问一声:“或许怎地?自家人说话还不痛快?”
马光汉皱眉看我半晌,埋头道:“明将军也只是猜测。或许是因……那位的缘故。柴相虽在朝堂上屡有激进之言,可终究是忠君之臣。又或许是刘勉得了那位授意,因而在赤霄军一事上,柴相又与刘勉站到一处……今晨,元副帅本打算前来校阅,被柴相借故绊住,二人密议大半日,军令便改了。”
马光汉说得委婉,我却听得明白,又想起元公泽对我的敲打,不禁脸上又冷又热。
江恒还未归国,我已摸不得兵权。我再攥着不放,赤霄军永无出头之日。
难不成,樊爷爷只能幽禁扬州,孤寡终生?
这时,樊宝玉轻轻肘我一下,严肃叮嘱:“不干你事。咱家与董家结着仇,虽只是族亲,保不齐那位一步登天,身边聚来一堆姓董的进谗言。”
我黯然垂眸,忽又惊诧瞪眼:“胖子,你……”
经我一问,樊宝玉也面露疑惑,喃喃道:“这得记下来。”
正将失忆,事关重大,因而除却前堂议事四人以及方小星之外,连马光汉等西虎帮心腹也蒙在鼓里。
我正待岔开话题,唐远却当先开口:“仅是猜测。如今战局平稳,或将休战,猴石镇地处偏远,正适休整。”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我平复神色,向樊宝玉打趣:“你紧张一日,这下倒可放松了。”
樊宝玉依旧迷茫,锁眉沉思,恍若未闻。
当夜,我三人再度巡营安抚,不少将士探问缘由。我羞愧万分,只能谎称战局有变,元副帅抽不开身,因而免了校阅,让赤霄军养精蓄锐,以待战机。
众人未必全信,但也不愿让我为难,纷纷懊恼叹气,再不多话抱怨。
当夜睡下,寒风呼啸,吹得帐布起伏作响。我辗转难眠,想去翻那断簪,披衣起身时才想起,断簪与行装皆留在渑池。
我空落落独坐,不禁回想:十一月间……我在东京的第一个十一月,在做什么呢?
啊……是我枪挑醋缸,挨了禁足。江恒怕我浑身的精力无处使,再去翻墙惹祸,因而找来一堆图纸与硬木,让我闭门造车。
那时,我瞧他多不顺眼啊……
他好心好意来陪我用膳,我却只顾推着尺长的虎车横冲直撞,以院中的雪地为山河舆图,叫嚣着踏平西祁,横扫北辽。
踏平西祁,横扫北辽,多可笑的宏愿啊……
我的相公陷落敌境,囚于天涯之远的渤海城。那片土地如此荒阔,便是跑死八匹马,恐怕也难抵达,更遑论征服?
仙儿啊,你此刻可冷?狸奴儿怕你冷,可是狸奴儿……没辙了,没辙了,没辙了!
只要你那混账九弟稳坐龙庭,我就没辙!没辙!没辙!
屈愤之中,我忽又想起孙师锐的嘲笑。
贼老头子不愧是上四军宿将,眼光当真长远。我怎就没想到与西祁虚与委蛇,先将靖王换回来,再图大计呢?
不……我自私,我怕挨骂,我宁可铤而走险,千里单骑营救,哪怕死在半途上,也不愿在史书上留下污名。
对啊,樊爷爷是天星降世,不走凡人之道。
三千里路又何妨?此刻两国的眼睛都紧盯着京畿,爷有两百精骑在手,有那神技傍身,爷偏要神出鬼没奔袭渤海,出其不意劫回靖王。今后不论哪本兵书,都得对爷这壮举津津乐道!
如此而想,我竟鬼使神差走出军帐,牵来黑无常,逆着北风,走入漫漫风雪之中。
“樊宝珠!”
一声急喝如混沌中的惊雷,将我的思绪乍然唤回,我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出军营。站岗的小子不敢过问,又或是问而不敢拦阻,竟就让我浑浑噩噩走出老远。
急蹄声自后而近,唐远擎着火把,横马在前,疾言斥问:“一时波折,何故如此?”
我讪讪侧过身去,摸着黑无常,蹦出一句:“赏雪。”
唐远默然片刻,翻身下马,牵过黑无常:“回营。”
我扯回缰绳,不悦道:“我赏雪。”
“回营!”唐远用力扯过缰绳,见我依旧不肯走,竟将火把一丢,腾出手来,钳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往营里拽去。
雪地湿滑,我踉跄几步,到底拧不过他,讥诮道:“都虞侯又来当我老子了。”
唐远脚步一顿,手却不肯放松,凶巴巴道:“笃行如今管不住你,我自当代劳。”
“他原先也管不住我。军令管不住,宗正司管不住,圣旨也管不住。”我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喊叫起来,“爷想做甚便做甚,爷要去造反,天王老子也管不得!”
唐远回望军营,大约是顾虑我再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只能将手松开,与我峙立原地。
“造反?那你该往南,而非往北。”唐远冷笑训诫,“原以为你心志坚毅堪比男儿,原来也不过是无知妇人。”
妈的,他敢骂我是无知妇人?
我拳头捏得死紧,只想跟他打一架。
这时,他竟敢继续讥讽:“无知妇人,稍遇波折便方寸大乱。此间事,与你何干?元副帅因私调动边军,本就不妥,赤霄军既属西北路,理应调去兴翔府。此前尚可说是京畿告急,广召各路军支援,此时战局回缓,此举难免遭人非议,故而只能作此权宜之计。你倒好,区区妇人,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能左右大局。你可有十万雄兵?又或是万民拥戴?你连三三之阵,都是向我偷学!我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卒,你又算个甚?”
这番尖刻的言语,激得我浑身战栗,抬手指他,胡乱反驳:“我算个甚?我摸过宣德门的铜钉,你可摸过?我踏过大庆殿的玉阶,你可踏过?我在东京赈灾,搅得满朝贪官狗急跳墙,你可能够?玉津园里,江慷那杂粹为我奏乐,江忱那傻儿为我献舞,什么天潢贵胄,全是老子手里的玩意儿,你可试过?可敢想?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边军糙汉,凭什么瞧我不起?”
乱箭齐发似的说到此处,我竟然鼻腔一酸,蹲在地上,怄得砸起雪窝来。
樊宝珠,你可当真好笑。你的风光,都是狐假虎威来的!
沉默不知多久,背上忽然覆来一件棉袍。
唐远屈身半蹲在我面前,干巴巴道:“话说过了。莫哭。”
我恶狠狠道:“谁他妈哭了?”
唐远不作回答,黑暗中,我瞧不清他的神色,干脆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摸来,质问道:“有泪吗?当我是无知妇人,遇事只知啼哭?都说是赏雪散心,偏你要追出来,无端端骂我一通!”
我倒是骂得痛快,谁知拉着他的手一摸,才发现雪粒子凝在脸上,已被滚烫的面颊融化。这下可当真像是死鸭子嘴犟,更显得自己可笑。
唐远抽回手掌,尴尬道:“抱歉。”
“抱个屁的歉,你就是瞧我不起。”我起身将棉袍扯下,丢回他身上。
唐远接住棉袍,迅速穿上,讪讪道:“只是激将法,莫往心里去。”
“激将法?”我冷哼一声,“爷憋一肚子火,偏你来泼油。唐将军好计策啊!”
接连挨我炮轰,将军只能偃旗息鼓,牵过两匹马的缰绳,示意我回营。
我负手在前不理人,走至半途,却听他在背后问:“那位,当真为你奏过乐?”
“岂止呢。我与那几位打过球,射过猎,喝过酒,划过拳,打球我还胜了。”我昂首挺胸,傲然炫耀,“妇人又怎样?我也想到那宣德楼上去观灯赏景。”
沉默前行,及至营前十来步,他忽又在背后问:“好看么?”
我扭头睨他一眼:“我只在下头看过,怎知从上头看是什么光景?说不准,只能看见乌泱泱的脑袋瓜子吧。”
唐远回以微笑。
营门站岗的小子见我二人有说有笑回来,刚放松神色,却遭唐大将军横去一眼,立刻缩紧脖子。
“跟我兄弟横什么劲?”我瞪唐远一眼,又转头鼓励那小子,“好生站岗,莫怕他。”
小子缩着脖子点头,再瞥一眼唐远,脖子缩得更低。
一同行至帐前,樊宝玉正在此踱步徘徊。见我二人回来,他焦躁的神色骤然放松,对唐远笑道:“还是你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劝住。”
我睨这傻子一眼,掀帘正待入账,又扭头道:“万事我自有分寸,莫成日盯着我。”
两个讨嫌鬼,一人牵着马缰,不置可否,一人搓着手,窘迫傻笑。
我懒得再论,放下帐帘,带着一身热气,钻回冷浸浸的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