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之际,我忽听帐前亲卫低呼半句:“樊将……”
“嘘。”有人示意噤声。
亲卫果真不再言语,随后,轻微步履声悄然入帐。
我撑起沉重的身躯,缓缓坐起,随手扯过衫袍批在肩头,正揉眼时,樊宝玉就秉着油灯,悄悄掀开床前的布帘,鬼鬼祟祟探出半张脸来。
“呀?吵醒你了?”樊宝玉缩颈咋舌。
他半夜潜来,我原以为他是恢复记忆,打算与我秘谈要事。谁知他仍是这副三岁傻相,召得我更为心烦,蹙眉斥道:“关宁兄没叮嘱你不要出帐?”
“我是大将军,他管我不着。”樊宝玉大剌剌坐到床畔,先将灯台放至一旁,再从袖中掏出半面铜镜,举灯揽镜自照,又转而审视我的面容,反复对比,才将灯台放下,疑惑万分问,“像虽像,倒也不是一模一样。不是说咱俩是孪生兄妹?”
“你男我女,一模一样还了得?”我睨这傻子一眼,“半夜跑来,就为此事?”
樊宝玉遭我蔑视,分外不服,比手画脚争辩:“这可不是小事!若是咱俩一模一样,妹夫半夜认错人,搂着我亲,那我可不敢跟他睡一个帐里。”
“妹夫?”我没由来一阵心虚,立刻反斥,“不记事,就莫乱认。你妹夫远在北辽,想亲你也亲不着。”
“那个妹夫啊?”樊宝玉不以为意,挥手道,“他都回不来了。我瞧这个妹夫好,相貌堂堂,听说打仗也厉害,还有啊……他换衣时,我偷偷瞧过,那身板啊……啧啧,定能给我添几个顶好的小外甥来!”
瞧他这双眼冒光的痴相,我心头鬼火直冒,又想起自己方才那心旌动荡的蠢样,更觉羞怒交加,急忙默念两句《常清静经》,告诫自己:他是傻子,莫与傻子一般计较!
谁知我念心经不作声,樊宝玉却来了劲,掰着指头,正儿八经分析:“再有,这个妹夫是我手下,他敢欺负你,我就扒他裤子,打他军棍。那个妹夫是王爷,我见了他还得磕头,他想欺负你便欺负你,我也帮不上忙。就选这个妹夫吧,哥害不了你。”
我越听越气,呵斥道:“什么这个妹夫那个妹夫?他自称是你妹夫,你就信?他是盘算着咱家的兵马。你这傻子,且留个心眼吧!”
樊宝玉一脸诧异:“你多心了吧?我瞧着咱妹夫心眼实在,不像是有城府的小人。”
“他趁你失忆,哄你将我嫁他,还不叫小人?”我恨铁不成钢,往他胳膊捶上一拳,“原先就胳膊肘往外拐,如今更好骗了!”
樊宝玉又护上了短,急切分辩:“他可没哄我,是我自己猜的。我让他与我多讲讲你,他每每提起,那神情……你不是爷们,你不懂,爷们爱一个女人……”
说到此处,樊宝玉忽而住口,微张双唇,眼珠向上翻转,似在回忆些什么,却又似想不起来,困惑与焦躁交织于眉间,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哀伤之色。
我默叹一声,将话题引回自身:“莫要乱认妹夫,白叫人笑话。你只有一个妹夫,就是大梁靖亲王。你不认得他,但他比这个妹……呸!比唐远好一百倍!”
樊宝玉的心思立刻被我引开,眼珠子又转三圈,好奇问:“那他究竟好在哪里?你与我说道说道,我帮你参谋参谋。”
我扶额摇头,好容易收住苦笑,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竟只吐出一句:“他……好看。”
“就这?”樊宝玉瞪眼问。
我面颊一热,讷讷找补:“好看,心善,聪明,谦让……唱歌也好听。”
“那也不算出挑。这个妹夫唱歌也好听,明日我让他唱给你听,你比较比较。”樊宝玉拍胸承诺。
“那不一样。我……”我急切张口反驳,千言万语却又堵在喉间,半晌,垂下头去,涩声道,“我想他。”
“噢,那没辙了。”樊宝玉懊恼叹一声,“咱们想办法把妹夫接回来吧。”
我“噗嗤”一笑,揉揉鼻尖:“那你可不许再三食言。”
“怎地?我原先说话不算话?”樊宝玉讶然问。
“那可不是?气得我大哭一场。”我又捶他胳膊一拳。
樊宝玉故意“哎哟”两声,捂着胳膊,连连致歉:“那是哥不对,哥给你赔罪。”
我被他逗得啼笑皆非,只觉这胖子变成傻子,似乎也不算坏事。
“猴子……”樊宝玉笑唤一声,忽又顿住,窥我两眼,小心翼翼问,“我唤你猴子,不介意吧?”
“随你。”我撇嘴一笑,“天底下,也只你一人这样唤我。”
“你太瘦,不像猴子,还像什么?听妹……唐兄说,你性子犟,偏要当女将军,谁劝一句就点了你的炮仗。当将军可苦着呢,单是骑一日马,就能将人颠散了架,更别提在枪林箭雨里与人拼命。你是不知,哥刚醒那几日,后头全是敌兵,每日都有人死。起先我吓得吃不下饭,后来没得饭吃了,我也吓惯了,可听说兄弟们没饭吃,又愁得睡不着。还好事事有唐兄照应着,可我瞧他也辛苦,时常连日不得休息……”樊宝玉絮絮叨叨说到此处,似是想起唐远的警告,连忙摆手澄清,“哥也不是要吓唬你,听说你打仗也厉害。你既有这心,也有这本事,哥不拦着,可你得多吃饭啊!不然凭你这小身板,可扛不住饿。人一饿起来,马背都爬不上去。”
“近日才瘦下来。你们生死未卜,我带着残兵流民翻山越岭,接着又是一场苦战,暂时辛苦罢了。”我抚着他的臂膀,望着他的面庞,心酸笑道,“你也瘦一大圈,脸还留了疤,真难看。不过,回来就好。咱在娘胎里就连着,今后也是要一块儿死的。”
血脉相连,大抵便是如此。樊宝玉分明不记得我,却愿意与我亲近,听闻此言,更是眼眶泛红:“妹妹受苦了!哥暂时想不起打仗的门道,只能给你当个厨子。听说秋季的枇杷最滋养,哥明日给你买一筐来!”
“九月间哪还有枇杷?”我嗔他一眼,忽而想起一事:樊宝玉有气喘症,难不成,他未受致命伤,却无端端断气,是被火炮的浓烟所呛?
“胖子。”我端正神色,试探问,“你可还记得,兴翔府战败的情形?”
樊宝玉转动眼珠,努力回想,皱眉摇头:“不记得,只记得一路都在唐兄的马背上颠来颠去,好容易颠去一个什么城……”
说罢,他不禁捂住脑壳。
我生怕刺激到他,连忙制止:“莫想了,回去睡吧。切记,不可随意出帐。你是军都指挥,如今变成傻子,若叫兄弟们知晓,定会闹得军心不安。”
“我聪明着呢,遇见人,我就……”樊宝玉轻轻嗓子,板起脸来,装腔作势道,“兄弟受苦了,回头儿给你升官!”
我哭笑不得,挥手道:“你还是闭嘴吧!”
樊宝玉端起灯台,笑嘻嘻起身,叮嘱道:“妹妹好睡,我不随意出来便是。记得来看我啊。”
樊宝玉闹过这一遭,我心头的疑云未散,焦躁却平复不少。可又念及他的气喘症,再思及自己这始终调养不过来的身子,又不禁恨起老天作弄人。
或许,樊二、樊三本应是一个人,偏叫贼老天在娘胎里劈上一刀,劈作两副残缺之躯。即便他记忆恢复,我又如何舍得再让他去阵前犯险?无奈我跌在生育一劫,硬生生跌断了前二十年铸炼的铁骨,恐怕,也撑不住几年……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可我瞧唐远就健壮如山,精力也浩似汪洋。凭他那身子骨,只要不在阵前落下伤残,怕是活到五六十岁,还能一餐三碗,膝下儿孙满堂,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天下尽成他唐家的兔苑。
贼老天!不公平!
都是同日同营生,凭什么我绝后,他就一窝一窝生兔子?
迷迷糊糊辗转难眠,我只觉满脑皆是兔影翩跹。军帐内外,营门上下,旬邑城头,田间郊野,白花花的兔儿漫山遍野,奔腾跳跃,翻涌耸动,既像是地下喷出兔儿泉,又像是天上射起兔儿雨。兔儿去,兔儿来,无穷兔儿将我埋。
我被兔儿压得喘不过气,伸手乱推那毛茸茸的——
狗东西!又趴我身上睡觉!
我一把推开白无常。笨狗乍然受惊,四脚乱蹬,半晌才得翻身,误以为我与它嬉闹,摇尾欢叫一声,又往我身上蹦来。
死胖子!
我险些被这七八十斤的胖球踩得背过气去,搏斗半晌才将它赶走,顶着满头乱发,狼狈坐起,暴躁挠头,又恶狠狠拧一把胳膊,心中暗自咒骂:九月间你发哪门子春梦?这兔儿就愣从脑壳里撵不出去?
拧得胳膊一片青紫,我才肯停手,批衣起身,唤于娘子打水洗漱,服过药,正喝粥时,童传豹却来求见。
西虎帮里,陈天水、马光汉都遭丧兄之痛,唯独童氏兄弟鸿运护身,虽屡遭分离之苦,却总能盼来团圆,甚至连伤残都不曾落下。
“你两兄弟最是辛苦。你哥留守眉峻口,你还得协助郭参军处理战后琐事,连个团聚说话的空闲都不得。坐下说话吧。”我笑邀他坐下。
童传豹却不就坐,向来喜怒不彰的脸上,此刻更不见表情,低头深深作揖道:“依三哥嘱托,属下探知一个消息。当日兴翔府外,大军溃败,唐将军击退左翼敌军后,并未立刻赶去前阵救援,反而往城门奔去。”
我眉心一皱:“他去城门做什么?”
“属下不知。他带领马军在城门外迂回一圈,才赶去前阵,之后……”童传豹顿了顿,腰弯得更低,“他还射杀了一名赤霄军士卒。”
我低头搅弄粟米粥,良久,暗暗盯着童传豹,缓缓问:“童二,你哥对唐将军言听计从。你与我告密,不怕你哥夹在中间难做?”
童传豹再次深深作揖:“我与哥哥都是承三哥的恩情,才有今日,我信哥哥不会对三哥不忠。实情既已呈报,三哥自有明断。”
“好。”我将筷子放下,叮嘱道,“阵前瞬息万变,此事未必说明什么。切勿多心,我自会查清,你且去忙吧。”
童传豹抱拳应是,若无其事退下。
我又挑起筷子搅粥,彻底将半碗凉粥搅成米糊,更觉毫无胃口,心中不住思忖:据当时那情形,前阵已被火炮轰开,又遭三千铁鹞子碾过,唐远判断赤霄步、弓已全军覆没,优先带领马军回城避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为何要射杀士卒?此事若真,他昨日为何不主动与我说明?
搅弄半晌,米糊几乎结块,我这才将筷子放下,唤于娘子撤下碗筷,再命人召来方小星。
方小星前几日在南坡伤了腿,拄着肘拐前来。
我连忙让他坐下,上下打量,只见他也瘦下一圈,叹道:“说来你也年及弱冠,二哥、三姐都没来得及为你办一场冠礼。”
方小星摇头道:“兵荒马乱,不兴这些。三姐的病可好些?”
“区区风寒,不慎要紧。就是薛神医严厉,不许我出帐见风。这几日兄弟们还好?邹大哥可有好些?陈二又如何?”我问。
“兄弟们……”方小星垂下眼帘,悲叹一声,“毕竟在兴翔府牺牲了诸多手足,虽有人幸得重逢之喜,可更多人却……前几日有人闹着要杀孙贼,不过唐将军已勉强安抚下去。邹大哥在陇安就险些熬不过去,还是唐将军反复鼓励他,为了妹妹也得活下去。他如今虽是熬过来了,可是这手臂也接不回去,这些时日很是颓丧。至于陈二哥……哎,他好容易才对西生姐的事释怀,如今陈家又只剩他一个。这几日他又闷起来不见人,也不说话,刘嫂子也劝不住。”
想起陈天风,我亦觉伤感。
陈天水作为次子,打小就好玩,跟着我上墙爬树、跑马打球、游猎干仗,成日没个正形。陈伯父的职禄补贴不多,边关也难得有好布料,陈天水裁不起鲜衣靓衫,只能弄些花花绿绿的领巾、风帽,那领巾也不肯好好系着,非要在背后拖一长条,西北的风沙一吹,好似仙女的披帛。整个赤霄关,除我以外,就属他最招摇,召不少丫头喜欢。其后到了东京,见过大世面,他可更不得了,成日穿着花哨,走街串巷,各处瓦子摸得滚瓜烂熟,与那东京纨绔没个区别。离京回家入伍时,他还带了好几匹印花绸缎,其后又时常写信问我索要时兴的料子。
陈天风作为长子,却是另一番模样,沉稳干练、衣着朴素,虽时常见着,却寡言少语。直至我借霍文彦的镖回家那次,发现陈天风也系着一条印花绸缎的领巾,好奇问陈天水,才知陈天风少时也是那吊儿郎当的德行,后来气病了陈伯父,陈天风才便痛改前非,变成一个无趣、有用的长兄。
大约每户人家,皆有一个无趣却有用的长兄。
陈家有陈大,陈二便可做个花俏纨绔,到了年岁也不入伍,跑去东京追丫头,想怎样便怎样。而今陈家只剩陈二,他得做自己的长兄。
而樊家……虽还有樊二,却已痴傻,只能由樊三来做这长兄。
我收住愁绪,细问当时的战况。方小星细细答来,又不禁长叹:“当时敌军紧咬在后,唐将军本想亲自断后,可徐大哥却说,赤霄军的传统,便是年长的死前头,他最年长,就该他去断后,给弟弟们搏一条生路。大马哥也前来请缨,求唐将军务必保全自身,保护二哥与全军平安撤退。小马还不知这消息,他那丫头心肠,也不知会哭上几场……”
我向来介意徐大同、马兴汉不服我管,尤其是马兴汉,就因我少不知事裹挟小马厮混,他总是对我没个好颜色。可细细想来,他二人从未临阵擅作主张,即便樊宝玉资历尚浅,镇守固原时,众人也是众志成城。至于徐大同,我不曾与他并肩作战,可唐远让他教我刀法,他也是尽心尽力,至少比云希臣那傲慢先生,真诚许多。
都是自家兄弟,或许,是我多心了。然而斯人已逝,愧疚之情,也无处可致……
心思回转,我踌躇良久,又问:“小星,当时胖子倒地昏迷,是你与童大一同保护他。可我听说,唐远前来救援时,射杀了一名士卒。这是何缘故?”
方小星惊诧万分:“啊?”
我眉头紧锁:“此事是谣言?”
方小星仔细回想,忐忑答道:“我不曾留意此事。当时步军已陷入绝境,二哥也倒地不醒。我只当是活不成了,早就杀红了眼,直到有人拽住我喊,说唐将军下令撤退,我才仓促整队随行。后来撤至陇安,唐将军将我召去,我才见到二哥,谁知他已糊涂了。可是……唐将军若存歹心,这一路又岂会拼死保护二哥,又何必将残军带来眉峻口会合?这说不通啊。”
方小星虽不姓樊,可我三人是一个娘带大,他自然不会为了向外姓人对我说谎。只可惜他不曾看清当时的情形,疑团依旧不能解开。
我无奈长叹,叮嘱道:“你有伤在身,回去好生歇着。唐将军射杀士卒一事,想必是当时情况混乱,有人看错了。你切勿声张,以免动摇军心。”
方小星听我此言,心下稍安,点头道:“唐将军是咱家的恩人,原先救你,这回又救二哥。若不是他,赤霄军五千兄弟,恐怕无一归返,他绝不会包藏歹心。”
笨狲言辞真切,倒叫我无地自容,好似真是我心胸狭隘,猜忌贤能。
方小星离去后,我更觉左右为难,负手在帐中踱步绕圈,正想将唐远请来,再试探一番,亲卫却回禀:江怀玉依我吩咐,前去魏洛,唐远也一同前去。
我又觉十分不悦:传虎军已让他笼络了去,天义军也迫不及待要与我抢?贼兔子到底想做甚?
闷在帐内养病一日,我越发坐立不安,深夜时分,又让童传豹将告密者秘密召来帐中,亲自盘问。
那人是熊达的手下,名唤何二勇,土生土长的赤霄军子弟,与唐远也从无过节。
可他偏是一口咬死此事是他亲眼所见,信誓旦旦道:“小的区区一个三等兵,又哪敢污蔑都虞候?可我既然见着了,就不该瞒着!偏偏樊将军重伤养病,明将军也没回来,我只能报给樊三将军。”
我沉思片刻,又问:“被射杀的是谁?当时在做什么?”
“他背对着我,大家脸上又都是血灰,认不清人,我只知他穿着咱的三等兵甲。他当时就守在樊将军身边,也不曾临阵逃跑,我不知都虞候为何要射杀他。”何二勇愤愤不平道。
“还有谁瞧见此事?”我又问。
“不清楚。情况太乱,或许还有人瞧见,但不敢说。”何二勇跪地抱拳,决然答,“全军都知樊三将军与都虞候要好,我若要诬告,也断不会诬告到樊三将军这里来。我既然敢说,就……没打算有个好下场!”
何二勇出身清白,态度诚挚,这番话也在理。更何况童氏兄弟也是手足情深,童二没道理专来挑拨我与唐远,让童大左右为难。
纠结良久,我收敛神色,对何二勇道:“你做得对。切记,此事不绝可对他人提起,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先归队,过些时日,我调你做帐前亲卫。”
何二勇闻言,先是一惊,继而转为羞愤,红着脸辩解:“小的不是为了求荣,才来上报!”
“嗯,你明知此举会召来麻烦,乃至杀身之祸,却仍向我禀报,足见忠勇。”我抬手道,“先归队,莫多想,免叫他人瞧出端倪。”
何二勇这才平复羞色,重重磕头:“谢樊三将军信任!”
待得何二勇离去,我审视着沉默立于光影之间的童传豹,缓缓问:“此事,你有何看法?”
童传豹低头揖道:“属下只是三哥的耳目,耳目不应有主见,以免扰乱三哥的决断。”
“好。继续暗查线索。”我欣然而笑,又道,“说来,我打算投去京畿路,届时回到东京,咱好生找一找思报。不论生死,总得有个下落啊。”
童传豹的神色略微闪动,沉声道:“是。”
屏退童传豹,帐中便又只剩我一人独坐。
灯火摇曳,仿佛有无数暗影攀于帐幕之上,鬼鬼祟祟窥望我的内心。
卯兔,卯兔……
若说他别有用心,想借赤霄军成事,我倒也不意外。毕竟,任谁手握江怀玉这样大的筹码,能够无动于衷?更何况,他如此傲气,又如此怀才而不得志。
可若说他狼子野心,公然对樊宝玉下黑手,我却也难以置信。
往日种种,不论是于绝境中相救的恩情,或是并肩作战的信任,又或是远隔千里的这份不谋而合,分明如此真切而深刻。
我惧怕这些情义皆是假象,故而今日茶饭不思,屡召屡问,只恨不能立刻查个水落石出,好教自己心安。
然而这份“惧怕”,正是我真正惧怕之处——他影响了我的判断。真相还未查明,我却先忍不住想替他开脱。
樊宝珠,你莫忘了,你不是真男儿,此生都休想拿一方专属于你的将军印。你只要一晃神,一松手,手中这柄利剑,不是被谁径直缴了去,便是被谁名正言顺“代管”了!
心乱如麻一夜一日,我依旧茶饭不思,小小风寒毫无好转之相,反倒是脑壳子痛起来。
最终,我只能捻起被褥上的狗毛,以此摒弃杂念。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此法当真管用!
脑子一旦静下来,我便想起滚瓜烂熟的一句——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
凡战,必先选将啊!
于是,我掀开被子,批衣起身至案前,点亮油灯,再扯来几张废弃的舆图,撕作纸团,马、步、弓、炮,挨个往下点——彭越、邹友安、牛三德、方小星、童传虎、陈天水、崔景温。
小小桌案化作庙堂,我捻指选将,纸团迅速分作两拨,众寡悬殊,一目了然。
局面一旦理清,头痛顿时平复几分。我托腮斜倚,任由神思漫游,随意以指头拨弄纸团,拨到“邹友安”那一团时,忽而想起一事,继而又想起还有千百件事撂开未理。
多思无益,实干为上。
我深吸几气,尽力驱散疲惫,召来帐前兵,问过时辰,得知尚不算晚,便又召来冯真娘,询问道:“小安近日如何?可能见人?”
“身子无碍,人却依旧痴傻,熟悉的娘子能见得,生人……恐怕不成。”冯真娘答。
我取来风帽,往头上一盖:“亲哥算哪门子生人?走,咱去找邹指挥。”